——(188)
别哭了,裴瑶轻声说道,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别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众人小声抽泣着不敢出声,只剩裴乐瑾裴乐瑜仰着脑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重复,我要大哥,我要大哥
裴瑶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仍由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沉声吩咐:击鼓。
小姐裴家管事红着眼眶出声,
兄长去了,那裴家便是由我当家,组训有云:裴家子孙为国战死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兄长载耀而归,便是凯旋,有何值得哭的,击鼓!
咚咚咚的呼声威严庄重,这是属于裴家的凯旋之声,混合着呜咽的哭声,好似奏响了一首镇魂之曲。
以白幡为引,纸钱铺路,裴瑶一步一步走向棺木,她立在棺旁哽咽出声,兄长,回家了。
凯旋的鼓声响彻临安,承德帝站在坤元殿外眺望着宫门的方向,明明相隔甚远,他却好似也听见了那激昂有力的鼓声,每一下都能重重的打在心上,这么多年,事事都有了不同,可这鼓声亦如当日初闻那般。
他瞧了认真,胸口突然绞疼,用帕子掩唇咳嗽,脸色涨的通红,身子突然佝偻下去,仿佛喘不过气来,喉间升起一股痒意,骤然收紧,随后咳出一口带血的痰。
陛下!孙海慌了心神,连忙上前将人扶住,老奴这就去唤太医。
承德帝摆了摆手,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沾血的下唇,在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往前走了几步,语气淡淡地开口,你听见裴家凯旋的鼓声了吗?
孙海环顾寂静无声的四周,这个皇宫大的很,成千上万的宫墙将宫里宫外隔成两个不同的天地,也阻挡了所有的声音。
他收回目光点头,老奴听见了,的确是裴家凯旋的鼓声。
话音落下,孙海瞧见这位猜忌多疑的君主红了眼眶,嘴唇翕动,喃喃道:往后,这临安啊,再响不起裴家的鼓声了。
不过一句话,他却说的十分费力,话还未说全便已经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没一会儿手中的帕子便被瘀血浸红。
传御医,传御医!孙海慌乱起来,朝着四周的内侍吩咐着,陛下!陛下
传令下去承德帝死死扒住孙海的手,有些失神的眼睛翻着白,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传令下去季思以权谋私,私吞军饷,即刻起押,闲杂人等一律不得私见!
陛下,陛下
宫里宫外是两种不同的慌乱,定威将军府的丧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百官相送已是极高的礼仪,裴瑶处处打点妥当,半点没有丟了裴家的脸面,领着一对弟妹跪于棺木一侧,对来吊唁的诸位大人回礼,挺直的脊背是武将世家独有的风骨。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处奔来,裴家管事急忙穿过人群慌里慌张禀报,小姐,巡察卫的严统领带了人在门口候着呢。
裴瑶缓缓起身,才踏出灵堂便见严x带着两人走近,抱拳对着百官行了礼,算得上客气有佳。
严统领,今日是家兄丧礼,您这是
实在是对不住二小姐和裴将军,皇命在身实属无奈,待办完这事,我便亲自来向裴将军上香谢罪,他同裴战有几分私交,此时也是红了眼眶,皇上有令:户部侍郎季思以权谋私,私吞军饷,即刻起押,闲杂人等一律不得私见!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同时将目光投向角落那人,只见那人不急不慢的抬起头来,似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片刻后在某处停留了会儿,又看向严x这才回了句,可否劳严统领稍等片刻,允我同裴将军上柱香?
巡察卫的人正欲拒绝,却见严x抬手制止,不缺这一时半刻的,我等佩刀煞气过重,在此恐冲撞了裴将军,便在门外候着。
说罢再次朝着百官行了礼,转身离开。
季侍郎这边请。裴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季思抬了抬眸又看向某处,又匆匆挪开视线,跟在裴瑶身后进了灵堂,他站在蒲团之前,望着满室的灵幡和白布还有漆黑的棺木和灵位,黑于白泾渭分明,就这么简单的构成了裴战的全部。
季侍郎。
接过裴瑶递过来的香,季思掀开下摆神情肃穆的鞠了三个躬,再抬眸时眼中已是满含泪水,哑声道:一路走好
他站起身来,众人自发的往两侧而去,空出来一条路,而站在最末的祁然和杜衡依旧笔直站在中间。
两人遥遥相望,祁然看着他的小王爷红了眼眶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声音消散,万物静止,双眸和心口被这人填的满当,无意识上前一步,却见这人绕过自己笔直向前。
衣衫有了轻微的摩擦,祁然猛地一下回头,张口欲将人唤住,倒是一旁的杜衡跨步上前将他视线挡了个严实,
到御史台的一路,严青都都在打量这个即将入诏狱的户部侍郎,他不急迫也不喊冤,远没有其他犯了事之人的慌乱,只是垂着眸遮住眼睛,让人瞧不清在想些什么。
巡察卫将牢房上了锁,严青隔着栅栏又看了一眼席地而坐的人,出声道:牢房简陋只能委屈了季侍郎。
季思摇了摇头,抬起头望过来,说出来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多谢。
话音落下便不再开口。
他脑袋乱的很,像是一团团麻线缠绕在一块,半晌找不到接头,明明许久没有闭眼歇息,可却没有一丝困意,四周越安静越是精神。
想了许多东西,在想情绪不喜外露的祁然刚刚红了眼眶,他该得多难过啊;也想着裴战没了裴家便算是倒了,京中多方势力虎视眈眈,裴瑶一人怎么撑起裴家的风雨;还在想郭敬义昏迷不醒,平北营损伤惨重,北燕更是步步紧逼,这个王朝风雨飘摇,季思突然间有些茫然无措。
重来一世依旧满腔无奈。
临安依旧繁华热闹,华灯初上,这座大晋的都城再次苏醒过来,可旁人的欢声笑语却与这一方天地无关,热闹传不到季思耳中,同样也到不了祁然跟前。
自从裴战卒于畄平的消息传开,祁然便未好生休息过,他匆匆赶回临安,忙着裴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宜,不敢有一刻松懈,因为只要一旦闲了下来,脑海中同裴战少时至此的画面,总是历历在目。
还有季思,军饷一事并非空穴来风,事实如何他比旁人清楚,可那些同现在这个季思有和干系,要怎么说?如何说?
一桩桩,一件件,朝堂波谲云诡,众人各怀心思,一个裴家便让多方势力蠢蠢欲动,没有一个人先冒了头,而是隔岸观火,都在等着谁先敲响这场战火,风雨将至,这世道终是该变了。
夜深人静,灵堂四周静的只能听见风声,烛台的火光上下摇曳,将坐在地上那人的人影拉的细长。
祁然一身白衣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他就这么席地而坐,面前摆了一壶酒和两个空杯,就这么抿紧唇盯着眼前的棺木,小半晌后才有了动作,慢慢执起酒壶将两个空杯斟满。
清澈透亮的酒液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落在瓷杯中发出悦耳清脆的叮咚声,风一吹酒香边朝着四周飘散开来。
他放下酒壶举起其中一杯,放在鼻尖轻嗅,抬眸朝着棺木道:你一直念叨着的春日醉,寻了许久才寻到这壶年份极佳的。
还是阿珩最够意思,知道我馋这春日醉许久,裴战掀开衣衫下摆,也曲着一条腿席地而坐,举起另一杯就嗅了嗅,随后仰头饮尽,果然好酒,不过咱们得快些喝了,莫要让瑶儿闻着味儿寻来,到时指不定如何训我呢。
做兄长做成你这般倒是少见。祁然笑着打趣。
你不懂,瑶儿这丫头瞧起来柔柔弱弱,性子却是刚烈,认定之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乐瑾乐瑜那混样在她面前乖的跟猫儿似的,我最是担心她的,裴战幽幽叹了口气,往后得劳你多照看一二,不求其他只求余生平安喜乐便是。
我知晓,你莫要担心,有我在定会替你护好裴家。
唉,除了瑶儿我还放心不下你啊,裴战盯着面前之人,手肘搁在曲着膝盖上,单手撑着下巴歪头打量,你从小心里就能憋事儿,小王爷走后性子更是淡然,要不是还能喘气,我都担心你要羽化成仙去了。
可能联想到祁然蓄着胡须仙风道骨的模样,裴战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如今有季思陪着你,我倒也放心不少,收回原先那话,他却是良人,是我看走了眼,你俩都是满肚子心机诡计的,瞧着便像是能长命百岁的主儿,此次一别,咱们许是得好些年后才能聚了。
祁然握紧酒杯,眼眶有些红了,温声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裴战摇了摇头,随后站起身来垂着眸自上而下打量着这个同自己一道儿长大的师弟,勾唇笑了笑,我以前得扛起裴家的名声,裴家军成千上万将士的信任,裴家列祖列宗的期许,生怕被后世史书唾弃,做出有辱门楣之事,还好还好,下去见到我爹也能有个交代了。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两手空空,用力握拳方才继续道:如今一身轻松倒显得不大适应,不过不碍事,我往后时日多的很,慢慢去想便是,总归会想到的。
说罢,他歪头冲祁然笑了笑,一如当年那个执枪纵马而来的少年郎,他是临安城中最耀眼的光,任凭岁月流逝,连眉眼都未有丝毫改变,师弟,师兄先走一步了,你一人饮酒莫要醉了的好,往后可没人背你回屋房了
声音渐渐消散,归于平静。
祁然垂下眼眸,杯中的酒液倒映出眼角的泪痕,他咽了咽口中涩意仰头将酒饮尽,再抬眸望去时,四周只有自己一人,杯中酒亦在,连风声都散了去。
他举起另一杯酒,敬向棺木,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开口,师兄一路好走
杯口倾斜,酒液缓缓落地,最终流向棺木,如此是不是也算同醉一场?
这夜过的漫长,显得寂静而又冷清。
御史台的牢房相较于刑部大牢来说,已经算得上极好,可依旧漆黑不见光,潮湿阴暗的寒气刺骨,季侍郎享乐惯了,又加之这些日子未有休憩,待了一宿感觉四肢百骸都被打散重组一番。
这一觉季思睡的并不安稳,像是被梦魇住般难受,眼皮沉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身子酸软的连一丝力气也无,知道过道处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他才挣脱开梦魇呼吸急促的睁开眼。
额前的汗打湿了鬓角,季思揉着眉心舔了舔干燥的起皮的下唇,却听脚步声渐行渐近,抬眸望去,便见官差领着两人走来,走在后头着官服那人赫然就是杜衡。
杜衡立在牢房外透过栅栏看向季思,确认这人并无什么伤处,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侧眸朝带路的官差抬了抬下巴,冷声吩咐,本官问些事,你自行退下,待用得着你的地方定会唤你。
官差颇为识趣,连忙点头应下,行了礼便要离开,走时不由多看了一眼跟在杜衡身后,低垂着头做下人打扮的男子,心有疑惑却也并未多言。
等脚步声走远,杜衡这才凑上前忧心出声,季大人,季大人,你还好吧。
好些日子不见,存孝近来可好。季思勉强扬了扬唇,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
时间紧迫,其他改日再说,我带了人见你。
说罢,杜衡侧过身将身后之人露了出来,那人缓缓抬眸,光是一个眼神便让季思心中万般委屈涌了出来,两人视线相交未有一人开口,可满腔情意不需言说就已悉数传到对方心中。
杜衡左右打量着,见二人未有一人出声,皱着眉提醒,我是趁着卢大人进宫才钻的空子,你们有什么话就快些说,我去前头帮你们望风。
说着匆匆走到拐角,回头望了一眼,最终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二人对视了小一会儿,季思率先打破了局面,裴府如何了
兄长和阿姐都在,你不必忧心,府上也托人去瞧过初一了,一切安好,祁然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季思,语气淡淡地说:我放心不下你,虽然御史台有存孝在,可我总归得亲眼瞧见才能舒心,所以劳存孝带我来瞧瞧。
他伸手隔着栅栏动作轻柔的碰了碰季思脸上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连语气都柔和了起来,疼吗?
季思点了点头,半点没有遮掩自己的难过和委屈,疼,疼死了,你都不知道有多疼。
他们默契般的没有去提及裴战,去提及在畄平发生的一切,仿佛所有的事都未发生过。
我收到你赠予我的花椒了,祁然用指腹将季思泛红的眼尾晕开,眼眸含着泪,显得整个人越发艳丽,季侍郎未免抠搜了些,这收罗了诸多奇珍异宝,单单赠我一盒花椒?
你若不要还我便是。
送出手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理,祁然笑着摇了摇头,大不了我以红豆相赠,不过要等你出来,等你出来了我亲自交到你手上,可好?
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季思,他死死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的砸在手背上,只是默默的流着泪,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祁然喉结上下滑动,咽下了满口的涩意,放轻了动作,柔声问,怎么了?莫不是嫌我的红豆抵不上你的花椒?
祁然,季思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落在耳中挺起来好生可怜,你没有师兄了
不过六个字,却让祁然怔住了,他手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茫然无措,微微抬眸望着角落的干草,喃喃自语道:是啊,我没有师兄了。
那个同他习武相争,打马出游,于树上摘春,于水中捞月,当过仗剑恣意的大侠,做过种种糗事的师兄,没有了啊。
外头的日光照不进这一隅之地,连哭声都传不出去。
户部侍郎入诏狱一事,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有心之人想借机大做文章,无心之人更是欲做渔翁,各方心思各异都等着裴齐修丧事一过,好生盼着这处好戏登场。
裴战的尸首长途跋涉,虽说不是三伏天的气候,却依旧有了些时日,故而裴瑶也未按着七日来算,只望着他能早日入土为安,干干净净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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