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只是,一场变故打破了这个蜜罐,让辛桃馥知道,这些蜜糖原来是会变质的。
破产之后,辛思劳变了一个人,从前总是爱着这个世界的温暖男人突然憎恨起这个世界来。他憎恨一切,甚至憎恨家里的老人孩子。
都是负累。他甚至说,只有老子一个人忙死忙活?你们却享清福?也不知感恩。
他的妻子陶欢儿那个时候正在叠洗好的衣服,她已经干了一天的家务活了,午饭只有咸鱼和半斤菜。因为辛思劳会回来吃晚饭,所以晚饭比较丰盛,会多一盘切得细细的肉片。饥饿让她丧失耐心,因此,当她听到清福和感恩两个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但她总是优雅的,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争吵的失态之中。她可不愿意让男人看见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这样会大大折损她的魅力。她只是抖了抖刚洗过的、带着清香的衣服,继续她的劳动。
辛桃馥回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已经决定逃离这个男人了吧?
谈论起陶欢儿的时候,辛思劳总是咬牙切齿,说她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没良心的女人。扮作贤妻良母多年,一旦丈夫破了产,就跑得比耗子还快。
辛桃馥想,母亲或许是嫌贫爱富的,而良心方面可能也有所欠缺。但她要逃离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贫穷的男人,更是一个因为贫穷而变成恶徒的家伙。
辛桃馥想起曾在图书馆里读过的《名利场》,故事里的女主角大约也称得上是嫌贫爱富没良心的女人,但他却仍记得这位女主角说了一句话,使他印象极其深刻:如果我有5000英镑,我也会是一个好女人。
现在的五千英镑或不算什么,但在《名利场》成书的十九世纪,确实是一笔大数字。
辛桃馥想的是,如果有5000万,我的爸爸也是一个好爸爸。
事实也是这样的,当年他们家境殷实的时候,他的父亲确实是极好的,人人称颂的模范好男人。然而,一朝落魄,父亲就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恶人。这让辛桃馥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当年根本理解不了这样的变化。
说实话,现在也理解不了。
辛桃馥看着那个和童年记忆里已经截然不同的父亲,缓缓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学校了。
慢着。辛思劳开口阻止。
怎么了?辛桃馥又坐回堆满脏衣服的沙发上。
辛思劳搓了搓手,他眼里的轻蔑被一种类似讨好的意味所掩盖:你现在应该有不少钱吧?
也许是沙发上的脏衣服太多,辛桃馥的鼻腔蓦然涌进了一股酸臭味,使他几乎作呕。
他别过脸,说:没有。
辛思劳呵呵笑了:你穿的衣服都不一样了,还是坐着豪车来的,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现在日子好了,难道还打算落下你爸爸?
辛桃馥闭了闭眼睛,心里不知转了什么念头,他忽然转过正脸来,认真地盯着父亲:你上一次看望奶奶的什么时候?
辛思劳哑了半分钟,喃喃道:上、上周才看过。
辛桃馥笑:医院都是有记录的,撒谎没有意义。
确实是上周看过!辛思劳被撒谎两个字刺痛,我骗你干什么?再说,那也是我亲妈!我能不去看看?
辛桃馥撇过头,说:你也知道那是你亲妈,你每天游手好闲,也没什么事干,就该多看看她。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去看她,陪她说话,哄她开心。
辛思劳还是头一次听到辛桃馥这么态度强硬的和自己说话,他身为父亲的尊严要被刺破了,就像玻璃一样扎心。他恼怒站起来,指着辛桃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辛桃馥抬起头,黑漆的眼珠子冷凌凌的,看得辛思劳一阵发怵。
辛桃馥冷冷地说:那你是不是想管我要钱?
辛思劳拿了钱,便也拿出了态度,天天到母亲床前做孝子。事实上,他也不是全然不孝之人。只是久病床前难做孝子罢了。现在VIP病房里母亲被照顾得很好,身上干干净净,并无恼人的臭气,因为治疗得当,精神也好了很多,能说能笑。辛思劳根本不用花一点精力,也不必干半点脏活累活,更不必为费用发愁,他只需要坐在床边说说话,就能侍奉母亲。这样子,他的亲情又回来了,天天在床边逗老人家开心,他自己也得到了乐趣。
辛桃馥也得到了乐趣。
他去看望奶奶的时候,时常能碰见辛思劳。辛思劳不邋遢了,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刮干净了,精气神十足,有说有笑的,其乐融融。
辛桃馥也愿意和父亲一起说笑,时光好像倒退回了当初,每个人都那么好,他们一起在草坪上散步,晒着太阳,觉得脚下的草都是和花一样香的。
不仅如此,出租屋也收拾得很干净,一切井井有条。其实父亲是会做家务的,从前他们好的时候,父亲常以居家好男人自居,虽然不是天天干,但一个月总有三五天会陪着夫人一起整理收纳,一起下厨房,一起给孩子做吃的、做衣服包包。
现在,那个居家好男人回来了。
辛思劳常对辛桃馥嘘寒问暖,叫他多回来吃饭。
辛桃馥无法拒绝。
因为一踏入那个家从前就扑面而来,将辛桃馥淹没。
父亲将家里打理得跟从前几乎一样,捧上来的食物也是小时候的味道。就连脸上的慈父微笑,也是如出一辙。
这一切,都让辛桃馥几乎滴下泪来。
辛思劳好像又换了一个模样,他不再说辛桃馥像陶欢儿,他也不再用鄙夷的语气跟辛桃馥说话。他以一种刻意却不过分的姿态避开了陶欢儿、辛桃馥住金屋这些敏感的话题,只是跟辛桃馥谈谈最近心情如何、学习怎样?
辛桃馥简直要溺死在这一片温柔的亲子关系里。
如果父亲不会定期问他要钱的话。
但父亲也说得委婉,只说,最近艰难,每天要打理家务,又得伺候老人,也无时间去做工,自然是挣不了钱的。
辛桃馥也不想惯着辛思劳,一次也就是几千块钱的给再说了,要再多的话,辛桃馥也给不起。
说起来,辛桃馥和先生在一起这段日子,吃穿不愁,但真的到手的现金也就是先生给他买冬衣的二十五万。
说起来,辛桃馥还是得去买冬衣的,看到那些动辄几万的冬衣,他实在是下不了决心刷卡。他记挂的是,他不但要买冬衣,还得养着他那个美好温暖的家。
他甚至会想,如果他的钱再多一些,是不是能把妈妈也找回来,一起过和和美美的日子呢?
这个想法乍听很荒谬,但细想来怕也不是完全的天方夜谭。
只要只要有足够的钱。
辛桃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商场里乱逛,几乎迎头就要撞上一个从对面来的人。
啊!辛桃馥在临撞到人之前猛地刹住步子,对不起!
没关系啊,辛同学。司延夏眯起狐狸一样弯弯的眼睛。
辛桃馥看到司延夏,脸上怔愣了一下:是是司学长。
是我。司延夏摆摆手,说,我本来想去学校找你的,没想到那么巧,你也在。咱们聊会天,怎么样?
辛桃馥对这个笑起来跟狐狸似的学长充满戒备,尽管他对自己极力示好。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辛桃馥可不信什么莫名其妙的善意,哪有人对你无所求却打牌故意要给你输大钱的?
辛桃馥只说:学长请我,我肯定要去的。只是不巧我待会还有点事儿,确实去不了。
司延夏问:是真的有事还是假的有事?
辛桃馥当然是假的有事。但他脸上一点儿不尴尬,还特别真诚:真的有事。
司延夏笑笑,说:要不,你先看看这里头的东西,再决定你待会儿是否真的有事?说着,他晃了晃手里一个横式手提袋。
辛桃馥说不上,到底是司延夏狐狸似的笑容更晃眼、还是手提袋里的东西更扎眼。
第16章 明天就不一样了
司延夏和辛桃馥在商场的一家咖啡厅里坐下了。
辛桃馥想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在狐狸托生一样的司延夏跟前,他心里的那点慌张是无所遁形的。
辛桃馥不禁想起班子书说过的话。
他说,殷相司君这些家族的本家子大多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所以,殷先生看自己才看了个稀奇。
当时,辛桃馥还是半信半疑,他明明觉得自己也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倒是他见过不少家境好的同龄人,个个跟十四五似的幼稚。
等他现在真的接触到司延夏,才发现好像真是如此。
无论是班子书还是殷先生,都不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约是五十多岁的成熟生意人的心机都未必超得过他们。
而司延夏也给人一种这孩子一出生就懂事的错觉。
也得亏辛桃馥这边开始胡思乱想、神游天外,才让他真的有几分我根本不在意这个手提袋里的东西的感觉。
司延夏拿着手机下单咖啡,一边说:拿铁加一颗糖,加厚奶泡。这样可以吗?
辛桃馥不得不感到意外:司延夏还知道自己平常喝咖啡的口味?
他喜欢喝加了糖还浮着一层厚奶沫的拿铁,他想,或许因为他还是小孩子的口味,喜欢丰富绵密又柔软甜美的口感。
他从前与几个同学一起喝这样的咖啡的时候,还被取笑过。
大约是在某些人眼中,往咖啡里加糖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还有在拿铁上附上厚奶泡,也会被一些咖啡爱好者笑问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喝卡布奇诺?他们又会说,正宗的意式拿铁的奶泡不能超过半厘米。
但司延夏什么都没说。
辛桃馥反而问:你不觉得意式拿铁加糖加奶不正宗?
这么问的时候,辛桃馥其实已经有所预估。他想,司延夏会像在牌桌上讨好自己那样说一些漂亮话,比如这样的拿铁也很好喝辛同学的品位特别谁说拿铁不能加糖,却没想到司延夏只淡淡说:在X巴克就不要谈正宗意式了吧。
辛桃馥抿了一口咖啡,默默无言。
司延夏将手提袋推到辛桃馥面前:拿回去吧,这双鞋子很衬你。别人都不适合。
手提袋里放着一个崭新的鞋盒子,鞋盒子里放着一双全新限量版球鞋。
辛桃馥最近为了养家而多花钱了。而殷先生给他的二十五万冬衣钱他不敢多花,为了维持他那个温暖的家,只好铤而走险,悄悄卖掉一双球鞋。
那双鞋,他还没穿过,是全新的,所以能卖出一个很好的价钱实在是超乎辛桃馥这种平民的想象。一双二手鞋,居然能卖这个价?
而现在,这双被卖掉的鞋又重归辛桃馥眼前这让辛桃馥想起了一个老故事:故事主人公把受诅咒的镜子丢进河里,第二天起床,发现那面魔镜又再次摆在他的床头
镜子里照着的脸自然写满恐惧和慌乱。
辛桃馥再次喝了一口咖啡,他心里还有疑惑:这双鞋他又没穿过,司延夏怎么知道这是他卖出去的?
辛桃馥看着司延夏,保持微笑,好像根本不在意,一切的不安都溶在深褐色的咖啡里,藏在厚厚的白色奶沫之下。
他说:为什么突然送我鞋子?
司延夏知道辛桃馥不肯承认这是他卖掉的,便说:阿明是一个诚实的生意人,但是口风不严。
辛桃馥背脊颤了颤。
阿明,是他们学校的一个同学,兼职当球鞋的二道贩子。辛桃馥卖鞋无门,是偶尔听说到阿明在干这个,才悄悄把鞋卖给他的。
他明明还让阿明不要透露他的身份,而阿明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绝对保密的。
辛桃馥觉得自己像被逼到了墙角,眼前就是司延夏狐狸一样的钩子眼睛。可司延夏并无趁胜追击,他似乎也没打算威逼辛桃馥承认自己卖鞋了这件事。
司延夏好像想表示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随后,他又径自聊起另一个话题:现在大学商业街鼓励大学生开铺创业,还有优惠,你知道吗?
听说了。辛桃馥不知道司延夏为什么说这个。
司延夏则道:我在那里开了一家咖啡厅,你有兴趣入股吗?
辛桃馥答我没钱。
司延夏说:人才入股嘛,也可以的。你当店长,可以拿到相应的股份和月薪。
辛桃馥笑笑:我算什么人才?
司延夏道:你的形象好,又懂得待人接物,是最适合的。
辛桃馥道:可我对咖啡一窍不通。
不必懂太多,只是一家又卖咖啡又卖轻食的小店而已。司延夏道,你可以先来试工,如果你实在是德不配位,我也会不留情面地辞退你的。
那天回家,辛桃馥拎了一个鞋盒子,还得到了一份工作。
司延夏所说的咖啡厅就在大学商业街里一个角落,门店不大,里头有轻食和咖啡。店里有人专门做咖啡,也有人做轻食,有人做收银,有人打扫,也就是说辛桃馥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早上去开店,下午去对对账本清点一下物资,一天的工作就已算完成。
甚至说,如果是刮风下雨,或是辛桃馥那天无课不用上学,还有另一个店长主动替辛桃馥完成这些工作,叫辛桃馥不必特意跑一趟。
辛桃馥发现,自己不是去当店长的,是去当爷爷的。
那家店虽然是司延夏开的,但司延夏去得更少。
那么说,辛桃馥是爷爷,那司延夏就该是太爷爷。
司延夏对这家店不太过问,就像他根本不在意这里头投入的钱。辛桃馥虽然没开过店也没学过管理,但他还是能看出来,这家店是不太挣钱的,有时候可能还要亏损。
但司延夏不在乎。
辛桃馥甚至怀疑,司延夏是不是故意开一家店来给自己做店长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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