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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69节

    融雪之际最是寒冷,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官袍下面还穿着棉衣,也挡不住那种冷意往衣领袖口里钻,刘唐二人站在门口,都禁不住搓手跺脚来驱散寒冷。

    唐泛就问:“晦庵兄怎么也才到?”

    刘健苦笑:“哎呀别提了,我家来上朝的那条路上,也不知怎么弄的,大清早就有人在挖沟渠,结果把路给挡住了不说,我一个轿夫还失足摔进去了,结果我只能让人回家另外找了个,又绕了大老远的路,这才赶到这里。”

    他话一说完就见到唐泛神色有些奇怪。“怎么?”

    唐泛将自己迟到的原因也与他说了一遍。

    二人皆非蠢钝之人,心下一对照,哪里还察觉不出这里头的巧合与古怪?

    刘健拉住余下的那名宫门守卫问:“内阁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其他人进去了没有?”

    那守卫不明所以,如实回答:“都进去了。”

    刘健:“徐溥徐阁老呢,他也进去了?”

    守卫:“是,徐阁老一早便进去了。”

    刘健与唐泛对望一眼:“润青,你看这……?”

    唐泛沉声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守卫见他们神色不善,似乎要硬闯,连忙道:“两位可别为难小的,我那弟兄已经进去禀报了,想必很快就能出来了,请两位再等等罢!”

    刘健道:“进去之后我们自会去向陛下请罪,用不着你担什么责任!”

    说罢他就大步往前走,守卫手足无措,想拦又不敢拦,生怕武器伤了两位宰辅,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站住!”两人进了宫门没几步,就瞧见远远来了一小队禁卫军。

    刘健唐泛停住脚步,等他们走近。

    对方这些人却并没有宫门侍卫那么好说话,面无表情,好似六亲不认,就算唐泛与刘健表明了身份,也依旧要求他们退回宫门外面,不得硬闯。

    刘健大怒:“我等堂堂阁臣,如今竟要听凭尔等指使不成,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命令,等我们见了陛下自有分晓,还不闪开!”

    对方竟也不闪不避,没有惧怕之色,只是拱手道:“这的确是出自陛下的口谕,小人岂敢矫诏,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刘健还待发火,唐泛却拦住他,问那为首的禁军:“你亲耳听到陛下下的口谕了?”

    对方道:“正是。”

    唐泛问:“那陛下下口谕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对方不知唐泛用意,正犹豫着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但见唐泛目光严厉冷峻,隐然能够化为利刃,他心下一突,不由自主就回道:“当时还有礼部左侍郎李孜省李大人在。”

    那个龟孙子!

    刘健几乎要骂出口,好险忍住了,他好歹不是丘濬,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李孜省既然是礼部堂官,完全有理由以纠正风气礼仪的借口要求皇帝严惩迟到的人,但为何他偏偏又选在今天,刚好又拦下了唐泛和刘健两个呢?

    先前两人一度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当今天子日渐荒废朝政,不过在本朝,尤其是在英宗皇帝以后,逼宫造反这样的情节根本不可能发生。

    既然皇帝那边没有出事,那么出事的只可能是内阁。

    再想深一层,以他们对万安的了解,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内阁表决才能通过,万安又知道刘健和唐泛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肯定就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撇开,一旦没了刘健和唐泛,刘吉是个骑墙派,徐溥又是拙于言语不善与人争辩的,内阁的局面就会一边倒。

    等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唐泛和刘健反对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两人当下脚步一转,也不去乾清宫了,直接就转向文渊阁走去。

    禁卫军职责所在,又不敢硬拦,只得跟在两人后边,一边追一边道:“两位大人且慢,两位大人且慢!”

    唐泛和刘健却是理也不理,大步往前,这一前一后,场面殊为可笑。

    只不过在文渊阁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日的常朝皇帝并没有到,大家也都习惯了,虚应故事一番,就都回到各自的衙门,万安则将内阁阁臣都召集起来开会,内容正与这阵子的星象有关。

    他的目光从次辅刘吉身上扫过,飞快而又细致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视线最后落在徐溥左右空着的那两个位置上,短短片刻,就收了回来。

    “天现异象,接连而出,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想必诸位亦有所体会。”

    他说了句开场白,见众人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太子上请罪疏一事,想必各位也已经听说了。我等身为臣工,便该体察上意,便该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许多事情陛下纵然没说,我们也应该了然于心。”

    这些话似是而非,乍听上去莫名其妙,但在场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很多话根本不用讲得明明白白,像刘吉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万安这是想趁机联合内阁怂恿皇帝废太子呢!

    难怪今天刘健和唐泛没有过来!他心里暗骂那两个人,觉得两人是一早得到消息,所以故意避开了,却没想到这会儿那两个人的轿子还被挡在路上呢!

    刘吉不是万党,也不是亲太子的,他跟万安不和,又素来会审时度势,所以基本是哪边风大哪边倒,像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提前知道风声,他根本就不会过来上朝,直接告病在家,躲过麻烦。到时候如果太子不倒,他也不会得罪太子,如果兴王能上位,他就上疏为新太子祝贺壮威,哪边都不得罪,这才是为人臣的长久之道。

    谁知今日万安忽然来这么一手,完全令人猝不及防。

    刘吉城府深沉,尚且能不动声色,徐溥却是完全愣住了,脸上不掩惊愕之色。

    万安对二人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说自己的,彭华尹直等人因早有心理准备,面色倒是平静如初。

    “我拟了份奏疏,准备面呈陛下,诸位也看看罢,若是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个名,当是我们内阁联名上的。”

    他说罢,将摆在自己面前的奏疏往前一推,推给了自己左首的刘吉。

    事已至此,刘吉自然不能不接,他拿起折子展开来看,发现里头虽然没有一句提到废太子,但却每一句都在暗示皇帝要乾纲独断,早下决心,又说无论皇帝作出怎样的决定,内阁都会支持云云。

    皇帝废太子,如果内阁跟着言官一起跟皇帝作对,那就等于朝野上下一致反对,皇帝就不能不考虑元老重臣的意见。

    但如果内阁站在皇帝一边,又能帮着皇帝安抚言官,底下再怎么闹腾也有限。

    对万安打的主意心下了然,刘吉暗自冷笑一声,抬首道:“元翁,刘希贤与唐润青还未至,这内阁联名,少了他们两个,怕是不好罢,不如改日等他们来了再说。”

    万安面色不变:“不必了,他二人今日告假不来,有我等联名也已足够。”

    言下之意,刘健唐泛排名内阁末尾,有没有他们都没区别。

    刘吉却微微一笑:“元翁此言差矣,不管怎么说,我等同为阁臣,岂可将他二人忽略过去,还是等人齐了再说罢。”

    说罢他将合上奏疏,推给旁边的彭华传阅。

    彭华直接拿过来略略一看,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低头吹了吹,等墨痕一干,又递给尹直。

    等尹直签下自己的名字,奏疏便又回到刘吉面前。

    所有目光都落在刘吉身上。

    眼看不能打太极蒙混过去,刘吉道:“我怎么不知内阁何时还有了联名上疏的规矩,元翁这样不合规制罢,若是被底下的人知道了,只会说我们内阁不思辅佐规劝陛下,反倒跟着瞎胡闹的。”

    万安淡淡道:“我等如何没有规劝陛下了?这封奏疏正是要督促陛下尽快下定决心,出面平息物议,免得谣言纷纷,人心不定。”

    他费尽心思才写出这么一封奏疏来,虽然处处暗示皇帝要尽快做决定,却没有哪一句话是提及要废太子的,不必担心落人把柄。

    签,还是不签?

    刘吉的内心也在犹豫。

    如果不签,得罪了万安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会得罪万贵妃,谁不知道最希望废太子的就是万贵妃,她才是能够令皇帝言听计从的重要人物。

    如果签了呢,万一太子没废成,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攀附万党,要是太子将来登基之后要把他列入清算的名单里怎么办?

    然而就在刘吉决心难下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不由抬头望去,下一刻,议事厅的门被打开,以万通为首的锦衣卫从外面走进来,锦袍厚靴,气势汹汹。

    他们也不与阁臣打招呼,径自绕过万安他们,分列站在阁臣身后,虎视眈眈,一言不发。

    刘吉忍不住怒视万通:“万指挥使,你这是想作甚!”

    这是要谋反么!

    万通咧嘴一笑,麒麟服穿在他身上,没有隋州的笔挺,反而略显臃肿。

    “刘次辅不必紧张,下官奉命送来一份手札,请诸位阁老阅览。”

    刘吉怒声道:“文渊阁乃机密要地,闲人免进,你奉的是谁的命令!”

    万通大喇喇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万安接过手札,匆匆一览,又递给刘吉:“你们都看看罢。”

    刘吉一看,那上头是钦天监关于最近的天象记录。

    根据上面记载,这个月以来,彗星出现的次数非常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次,被朝野上下所议论的彗入北斗等,不过是其中几则罢了。

    皇帝为什么忽然会将这么一份手札交给内阁传阅?

    刘吉暗暗心惊,以他对皇帝心思的揣摩,这应该是皇帝也想废太子,又不好明说,所以希望内阁先上疏,他再顺水推舟提出来。

    说白了,就是让内阁帮自己下定决心,分担压力。

    刘吉将手札又传给下一个人,他自己则一言不发坐在位置上。

    万安道:“大家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也不欲耽误你们的工夫,赶紧将这份奏疏签了名,我好上呈陛下去。”

    万通则意有所指地催促道:“陛下与贵妃相约午后去南苑赏菊,元翁去晚了怕是要赶不上了。”

    这句话是在提醒刘吉,皇帝和万贵妃之间的关系。

    皇帝让万通送来手札的时候,也许未必是让他带着这么一大帮人过来送,但现在一排锦衣卫在这里目露凶光地盯着一干阁臣们,大家都被盯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在这样的压力下,刘吉咬咬牙,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万安和万通的神色略略一松。

    眼下就剩一个徐溥还未署名了。

    万安不相信徐溥的骨头会比刘吉还硬:“谦斋,请罢。”

    徐溥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落入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了。

    他摇摇头:“元翁恕罪,这份奏疏,我不能署名。”

    万安沉下脸色:“为何?”

    “因为国朝立嫡立长不立幼!太子并无过错,怎能因谶言废立,此为大谬,若有包藏祸心者,当以乱臣贼子论,人人得而诛之!”

    伴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唐泛出现在议事厅门口,在他身后则是刘健。

    逆光使得二人身影周遭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第140章

    一看到这两人出现,万安与万通的脸色俱是齐齐一变。

    万通夺人先声,阴恻恻道:“唐阁老好大的威风,谁是包藏祸心者呢?这份手札乃陛下亲口所说,令阁臣传阅,我不过奉旨而来,你敢说包藏祸心!无视帝命,才是真正的包藏祸心!谁想做这乱臣贼子,我手中的绣春刀可不相饶!”

    说罢铮的一声,抽刀出鞘!

    似乎为了应和首领,其余锦衣卫也齐刷刷抽出随身佩刀,屋里登时又冷了几分,森森杀气扑面而来,阁臣们平日虽然居庙堂之高,决策帝国运作,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神情皆变幻不定,说心中不忐忑那是假的。

    要说刘吉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方才他会稀里糊涂签下自己的名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被现场这种压力所慑。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已经摇摆不定,一受外力逼迫就自然而然遵循本能的缘故。

    徐溥方才拒绝署名的时候,同样顶着不小的压力,他又不善于跟人争辩,如果唐泛他们再不来,说不定他最后就真的只能被半胁迫着签上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在看到唐泛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徐溥终于松了口气。

    面对万通的咄咄逼人,唐泛表现出毫不退让的平静:“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万指挥使莫非是看不懂挂在外面的字?”

    万通冷笑:“那又如何!我是奉帝命而来,谁能阻拦我?”

    唐泛语气淡淡:“自正统七年之后,文渊阁成为阁臣办事之所,连陛下到来都要事先遣人通知,是什么人或事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自己已经足以凌驾天子之上了?”

    万通怒道:“唐泛,你少胡搅蛮缠,我来这里自是经过陛下首肯!”

    唐泛厉声道:“你经过陛下首肯,难道你这些手下也经过陛下首肯么!别说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不让这些人退出去!”

    自从姐姐成为贵妃,万通几时被人这么当面呼喝过?

    他懵了一下,脸色随即青红交加,握住刀柄的手也紧了紧,似乎想要抬起来给唐泛一下。

    但这一刀要是下去,唐泛死没死不好说,万通敢在文渊阁对宰辅动手,估计他的姐姐也保不住他。

    万安见势不妙,连忙出声道:“有话好说……”

    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泛打断了,后者看向被万通带进来的其中一名锦衣卫:“袭波,你今日本不该当值,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明明是文官,手上也没有兵器,可被那锐利如刀剑的目光一扫,袭波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尴尬道:“属下,属下……”

    他还没能掰出一个理由,唐泛已经看向另外一个人,微微眯起眼,叫出对方的名字:“夏锐。”

    夏锐下意识道:“属下今日当值!”

    唐泛冷笑:“我没说你不当值!你是南镇抚司的人罢?南镇抚司什么时候也开始插手禁内防务了?”

    夏锐登时语塞。

    入阁之前,唐泛没少出入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自然认得其中大部分面孔,随即又叫出好几个人的名字,诘问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隋州在锦衣卫的威望很高,若非有万通压在上头,现在他早就是名正言顺的指挥使了,饶是如此,这些人也知道唐泛与隋州交情匪浅,一看见唐泛质问,就想起隋州的手段,心下不由怵了几分。

    万通快要气死了,他才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在唐泛嘴里,自己的话反倒还不如一个镇抚使管用了?

    再看这些锦衣卫的反应,也真真是丢了他的老脸!

    被唐泛这么一搅和,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消散了几分,万通自然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他当下便上前一步,凭借高大身形和手中长刀的压迫,盯住唐泛冷笑不已,想借此令对方胆怯。

    “唐阁老废话忒多,咱们这是在讨论正事,不是来让你跟锦衣卫叙旧的!陛下既然让你们传阅手札,唐阁老就得好好领会陛下之意才是!”

    说罢伸手就要去抓唐泛的肩膀。

    万通倒没有伤害唐泛的意思,他又不蠢,知道自己对阁臣动手的后果,但今天的事态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得趁着己方声势占上风之际赶紧将联名上疏的事情办成才行,不然今天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唐泛反应也不慢,他在对方刚伸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后退一步,一手抄起桌上那份手札。

    “万通,你敢与我一并去陛下面前对质么!陛下让你送手札过来,是让你带着一大帮锦衣卫过来威胁阁臣么!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这样天大的胆子!”

    他声色俱厉,脸上褪去了平时经常挂着的笑容,却别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魄力。

    刘健也大声道:“不错,万通,就算陛下让你送手札过来,也绝不可能让你带这么多人进来!还不快快退下!”

    说时迟那时快,刘吉趁众人不注意之际,起身抄过原本放在徐溥面前的那份奏疏,然后嘶啦一声,撕成两半!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唐泛和万通身上移到他这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刘吉手中一分为二的奏疏。

    万安更是气急败坏,连刘吉的外号都喊出来了:“刘棉花,你作死吗!”

    刘吉若无其事道:“我撕的又不是陛下的手札,只是一份奏疏而已,不小心手滑了,恐怕元翁得重写一份了。”

    说罢顺手将那份署有自己名字的奏疏塞进怀里。

    万安简直要被这人的无耻惊呆了!

    明明前一刻,对方还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结果被唐泛这么一闹,他居然就出尔反尔了!

    反悔也就算了,堂堂阁老,竟然还有脸做出当众撕毁奏疏这种事!

    不光是万安,其他人都也愣愣地看着刘吉,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刘棉花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能够被言官们连续多年的口诛笔伐下安然无恙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论脸皮之厚,刘次辅称第二,大明是没人敢自称第一的。

    他这一撕,万安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像刘吉,方才之所以会上当,一来是万安他们先下手为强,二来是锦衣卫在旁边造成的压力,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一旦他醒过身来,是绝不可能再干第二回的,更何况刘吉把方才联名的奏疏都给撕毁了,这就是打算彻底不认账了。

    至于徐溥,唐泛刘健都来了,他就更加不可能屈服了。

    万党今天费尽心思营造的所有优势算是付诸东流,荡然无存了。

    万安的心情一时有些灰恶,他直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甚至连话都不想说了。

    万通也是同样的心情,他将刀柄捏得紧紧的,恨不得扑上去将刘吉和唐泛这些人砍成十段八段。

    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忍得万分辛苦,脸上的赘肉抖了又抖,最后只能从鼻孔中喷出粗气,转身走人。

    头儿都走了,他带来的人自然也赶紧跟在后边。

    “且慢!”唐泛道,“万指挥使可是忘了什么事?”

    万通一口恶气憋在胸口欲出不出,听了这话就回过身,恶声恶气道:“我忘了什么!”

    这许多年下来,朝中的人早已达成这样的共识:万贵妃在一天,万党就不会倒,作为万党的核心,万贵妃的亲弟弟,万通不管惹出天大的祸事,只要不是想颠覆大明江山,图谋造反,皇帝就不会拿他怎么样,而与他们作对的,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大家对万党,就算不肯依附屈从,也总是避而远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像今天这样,虽然万党反胜为败,功亏一篑,但万通依旧是那个嚣张的万通,不是谁都能惹的。

    能送走瘟神,大家就很开心了,万万没想到唐泛还主动去招惹瘟神。

    徐溥有些担心,张了张口,就想帮唐泛打个圆场,免得他得罪万通过甚,但当他瞧见刘健也是一脸愠怒地看着万通时,只能将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暗自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也是太好欺负了,难怪今天唐泛和刘健都被拦在外头,只有自己被放进来,要是方才自己也被逼得署了名,可没有刘吉那样的厚脸皮去反悔,到时候可真是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想及此,他就知道唐泛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堂堂宰辅,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若是还不还以颜色,只会让人觉得懦弱无能,还如此领导群臣?

    唐泛扬了扬手札,冷冷道:“擅闯文渊阁,论理当杖责,更何况还是带着锦衣卫冲进来的,若内阁也能如此任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祖宗成法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万通盯着唐泛,双目流露出浓浓杀机。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有可能的话,估计他直接就一刀把唐泛给了断了。

    刘健甚至已经往前一步,打算一有突发状况就上前阻拦。

    但是万通最终还是没有动手,他虽然其貌不扬,又是倚仗姐姐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但并非毫无心机城府的傻子。

    “那你想怎样?”他怒极反笑。

    唐泛淡淡道:“与我一道去陛下面前对质,还是给在场诸位阁老请罪,你自己选。”

    万通一字一顿:“唐阁老,您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万通作对,是吗?”

    唐泛摇摇头:“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与你作对?在其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和内阁的脸面罢了,若今日之事传出去,以后人人效仿,万指挥使又该当何罪?”

    万通无言以对,因为唐泛字字戳中他的弱点。

    这事一开始就是万党计划好的,先借天象来造声势,而后让继晓与李孜省等人暗示皇帝废太子,然后万通再提出让内阁来牵头这件事的提议,皇帝为了减少废太子引发的物议,肯定会答应,这是万通早就与万安他们商议好的了,当万通得到皇帝的首肯之后,就会拿着那份手札过来,只不过为了威逼其他非万党的阁臣答应,他会带一队锦衣卫过来。

    而唐泛正是揪住这一点不放,到时候就算闹到皇帝跟前,也是万通理亏。

    议事厅里静谧一片,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尤其是万通。

    后者盯着唐泛,灼热的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没奈何唐泛却跟没事人似的,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让万通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僵持许久,万通最终只能道:“下官知错,还请诸位阁老见谅!”

    他认错的态度跟要债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能够逼得万通低头,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不是对万通,而是对唐泛。

    要知道内阁之中,随便拎出一个阁臣的资历都要高于唐泛,可关键时刻,却是由他来维护内阁的威严。

    万通说完便走,只是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唐泛一眼,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怨毒,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唐泛这回没有再喊住他,而是任由一干锦衣卫离开,然后才与刘健一道,因为今早迟到的事情向首辅告罪。

    大家的心神犹自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上,谁会去关心唐泛和刘健到底是不是迟到了。

    万安本该深恨刘唐二人坏了万党的好事,但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意思,时机转瞬即逝,错过便是错过了。

    如此,一场原本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巨变,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等其他朝臣知道今天早上内阁发生了什么时,风波也早就结束了。

    许多人都觉得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心中难免惴惴,朝野议论纷纷,仿佛山雨欲来。

    身在漩涡中心的唐阁老,却从宫里回来之后,就优哉游哉地去了自己姐姐家里看望小外甥,考察他的功课,并且在唐家留了饭,直到散值归来的隋州过来找他,才告别唐瑜母子和阿冬离开。

    顶着姐姐和阿冬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唐泛有点无奈地任由她们去取笑,唐瑜和阿冬还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在内阁的事情,也不知道现在内紧外松,局势到了何等地步,若是知道的话,恐怕就不会觉得隋州只是过来接唐泛那么简单了。

    唐泛并不想让亲人担心,他现在相当于跟万党彻底撕破了脸面,早上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威风八面,连万通都要向他低头,实际上万党对他恨之入骨,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下一场恶战已经在酝酿之中。

    万通离开内阁之后,内阁会议也开不下去了,随后唐泛刘健等人便拿着那份手札入宫向皇帝狠狠告了万通一状。

    因着万通这事实在做得不妥当,且不说废立太子之事,单是带着锦衣卫冲入文渊阁,就很容易落人口实,皇帝也没法为万通开脱,只得反过来劝慰了几名阁臣,连带训斥了万通一顿,手札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出了这种事情,隋州当然也没闲着。

    锦衣卫现在并不全归他控制,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忠于万通的,等于是隋州与万通两人现在在锦衣卫中各有一半影响力,隋州要略占上风一些。

    但锦衣卫毕竟不是隋州的一言堂,因为万通才是名副其实的指挥使,所以他早上才能调动亲信人手入宫。

    在皇帝训斥万通之后,隋州趁机对锦衣卫又进行了一番整顿,这才是他此刻出现在唐泛面前神色略显憔悴的缘由。

    “你还没吃饭罢?”唐泛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灯笼。

    “我不饿。”隋州摇头。

    唐泛笑道:“不饿也要吃,城北那家馄饨好久没去了,走罢,我也想去吃上一碗!”

    隋州:“你不是才刚吃饱么?”

    唐泛被戳穿,脸不红心不跳道:“其实刚才也没怎么吃饱,我可以再吃点葱油饼的。”

    隋州:“……”

    城北那家馄饨摊子果然还在,因为天色渐晚,客人也逐渐少了下来,唐泛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过来了,不过摊主依旧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顺口还问:“大人,您那位面白无须的朋友好像也许久不来了?”

    唐泛笑道:“你还记得他啊?”

    摊主也笑:“自然是记得的,上回他还在小的这里跟东厂的人打了一架,可威风了,想忘记都难哩!东厂向来嚣张,他那一架打得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唐泛道:“如今东厂早就换了一位主事的,行事低调得很,不嚣张了。”

    摊主疑惑:“是吗,难怪许久没见他们的人过来了!”

    他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二位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做!”

    唐泛道:“来两碗馄饨,一个葱油饼……”

    隋州:“一碗。”

    唐泛:“……那一碗半。”

    隋州:“一碗。”

    摊主:“……”

    最后还是唐泛败下阵:“一碗就一碗罢,听他的,但我要两个葱油饼。”

    只听得摊主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唐大人,葱油饼卖完了。”

    唐泛:“……”

    隋州看着他整个人仿佛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模样,眼底也带上笑意,轻轻拍了拍唐泛的手:“晚饭不宜吃得过多,等会我那碗分你一个。”

    唐阁老充分发挥讨价还价的精神:“两个。”

    隋州不理他了。

    摊主捧了两杯茶过来:“二位先喝着,馄饨已经下锅了,很快就好!”

    茶是品质很一般的野茶,肯定跟他们平时喝的没法比,但隋州却不以为意,端起来便啜了一口,他在外面奔波时,再恶劣的环境也经历过,更勿论一杯粗茶了。

    “怀恩可能要去南京了。”隋州道。

    唐泛一愣,原本去拿茶杯的动作也顺势一停。“怎么回事?”

    隋州:“他劝谏陛下不要听信天象之说,又为太子说话,陛下恼怒,就发配他去明孝陵司香了。”

    所谓司香,其实就是守陵的职位之一,每日负责给牌位上香。

    堂堂司礼监大太监,被发配到南京去守陵,这待遇不啻天差地别。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知怀恩对太子十分维护,这一来势必对亲太子的势力造成沉重打击。

    怀恩之后,还有谁敢为太子说话?

    唐泛蹙眉:“那汪直呢,他没事罢?”

    隋州摇头:“暂时没事,不过现在的形势不太好,你要多加小心。”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是。”

    说话间,热腾腾的馄饨就被端了上来,唐泛的表情立马从正经严肃变成垂涎三尺,他眼巴巴地看着隋州低头舀汤,目光之炽热完全令人无法忽视。

    隋州不得不将盛着一颗馄饨的汤匙递到他嘴边。

    唐大人还在矫情:“你放着,我自己吃罢。”

    隋州直接将汤匙转个弯,往自己嘴里送去。

    这下唐泛也顾不得边上是不是有人在看了,直接握住对方的手腕就将汤匙往自己这边送,终于将那颗饱经曲折的馄饨送入口。

    鸡汁馄饨的鲜味顿时充斥味觉,唐大人终于心满意足,又对隋州讨好道:“再给一个罢?”

    后者懒得搭理他,直接低头开吃。

    不同于唐泛的安之若素,皇帝此刻的心情却非常不好。

    他刚刚睡了一觉起来,并且做了噩梦。

    梦中的景象令他难以释怀,以至于身体虚弱的皇帝竟不顾天寒地冻,直接离开布着暖炕地龙的寝宫,沿着白玉石阶而下,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着。

    白天巍峨的宫殿俱都化作高低起伏的黑色巨兽,借着夜色掩护,在黑暗中潜藏。

    偌大紫禁城,若是每一处都点上烛火,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为了节省费用,宫人们不得不减少蜡烛的数量,远远望去,宫殿星星点点的火光,使得氛围更加神秘深邃。

    怀恩不在,没有人再敢上前劝他,几个小黄门只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有眼色的已经飞快地掉转头去通知贵妃。

    皇帝的动静无疑很不寻常,但自从他迷信神仙方术以来,这样不寻常的情景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

    “陛下……”见他越走越远,小黄门战战兢兢,忍不住开口想劝,却被皇帝一个回头堵住了话语。

    后者的眼色异常严厉,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中的人。

    “噤声!”皇帝道,“朕听见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朕……”

    哪里有人会喊皇帝的名讳,又哪里会有人在大半夜里喊皇帝?

    小黄门果然被吓住了,不敢再吱声。

    却见皇帝七弯八拐,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远,小黄门还真就听见前方拐角处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语。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屏住了气息,等到听清那话语的内容时,不由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隋总总是无时不刻不在秀恩爱……

    小剧场:

    万安:刘棉花,你说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签了名还当众撕毁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出来!

    刘吉:要不我怎么叫刘棉花呢,江湖匪号不是白叫的,谁脸皮有我厚呢?

    唐泛:我为了吃的能掉节操,喊隋州为外子,有本事你喊万安为外子试试?

    刘吉:……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好多土豪,要吓尿了!(⊙o⊙)

    第141章

    夜晚的皇宫万籁俱寂,别说虫鸣鸟叫,连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本也该因为重重回音而大老远就能让人听见的。

    不过今晚下了雪,地上积了不薄的一层白雪,烛火微光借着雪地的映衬能够照出周围一片不小的范围,千层底缎面黑靴踩上去悄然无声,偶尔传来的寒风正好将前方的话语送入皇帝的耳朵。

    “太子的命也太硬了,听说出生的时候是带着胎毒的,最后也还能活下来……”

    “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册封太子当年,生母就死了……”

    “生母?”

    “就是纪妃!”

    “啊,连生母都克死了……难道陛下这回真的要废太子了吗?”

    “现在不都说那几次天现异象,其实是与太子有关么?”

    “嘘……”

    “怕什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又不是咱们先说的,他们个个都这么说,你想啊,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会不会也与太子有关,因为命硬,克死了母亲,还要……”

    听到这里,跟在皇帝身后的小黄门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上前去制止他们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他刚跑出几步,胳膊就被拽出了!

    小黄门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皇帝拉住他。

    不仅如此,皇帝还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发出声音。

    小黄门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知道自己今晚听到的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让自己听到的,而他就算听到了,也要通通忘记。

    寻常情况下,前面那两个说话的人若是被捉住,必然是要杖责到死的。

    但现在皇帝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两个人聊起别的话题,他才转过身,往来路走,竟也不去追究那两人的罪责了。

    他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皇帝的步伐出乎意料地快,几乎不像仍在病中的人。

    “陛下……”小黄门忍不住出声。

    皇帝却好像没听到似的,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乾清宫的台阶下面,他才停了下来。

    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与他遥遥相望。

    看到对方的时候,皇帝脸上的表情蓦地就放松下来,甚至露出在亲生母亲面前都不曾展露过的柔情。

    他并作几步上了台阶,吓得身后的小黄门紧紧跟着,又不敢伸手去扶,就怕皇帝一个踩空忽然滚落下去。

    幸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迎接他的人站在宫门前,朝皇帝伸出双手,将后者的手稳稳接住。

    “陛下为何深夜出去闲逛,还穿得这么少,若是病上加病如何是好?”那人沉下脸色,她对皇帝说话的语调甚至有些放肆,但皇帝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依赖的笑容。

    “万姐姐,你晚上还是过来陪朕睡罢,没有你,朕晚上睡不着。”四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带着撒娇的语气,若这样的话是由一个皇帝说出来的,就更令人惊悚了。

    不过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皇帝这样说话,也并没有因为这些话就放软语调或身段,依旧硬邦邦道:“陛下后宫佳丽甚多,只要您愿意,夜夜都会有新人陪伴,怎么还需要我这样的老太婆?”

    皇帝笑道:“万姐姐不老,在朕心目中,万姐姐永远也不老。”

    二人手牵着手,依偎着进了乾清宫后面的寝殿。

    小黄门在后面悄悄地抹了把汗,看向那个挽着皇帝的手的高大女人,心中莫名有些敬畏。

    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她与皇帝相处时不需要像其他嫔妃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气来甚至咒骂撒泼,帝王的面子也不给。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后宫依旧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地位。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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