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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阅读-四喜秋秋(5)

    沈月溪停下箸筷,忍不住试探地问道:阿耶可曾想过再为沈家娶个主母回来?
    沈南冲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便没了,他重重地将碗筷砸了下来,从未对沈月溪说过重话的他生平第一次冷着脸说道:沈家的主母唯有你阿娘一人,以后绝不要再说出这样伤你阿娘心的话。
    他见女儿张了张嘴,眼中竟是迷茫与委屈,挥了挥手,退了左右,独留他父女二人。
    严肃问道:阿月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沈月溪犹豫挣扎了许久,方道:阿耶,阿月只是心生彷徨,沈家人丁稀少,我无兄弟,若是阿耶有事,还有谁能撑起沈家?
    沈南冲突地凉薄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耶?沈月溪不知所措地看向沈南冲,眼前的男子看着清冷而疏离,竟与她印象中的阿耶截然不同。
    沈南冲盯着女儿那张与亡妻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长长叹了一口气,阿月你长大了,我请孙嬷嬷来教你,仅仅是为了告诉那些世家我沈南冲的女儿世无双,但你不必过于拘束于世俗。沈家是我一手撑起来的,而我只是为了给你阿娘和你一个家,若是你嫁了,我死了,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月不明白沈月溪怔怔地看着沈南冲,不知为何眼前深沉的沈南冲总叫她想起了一个不愿意想起的男子,那个男子明明寒若霜,望着她的眼神却浓如墨。
    沈南冲的眼中满是复杂,低头笑了一下,伸出的手顿了一下,终究轻轻地落在了沈月溪的额上,阿月还小,所以不懂。你阿娘走了,我还在这世上,是因为我答应了你阿娘要将你好好养大,也是因为大丈夫立于世有千钧重担不可推卸。但是阿月你要记住,我沈南冲此生除了你阿娘外不会再有别人。
    阿耶沈月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并非真的十三岁,可她确实不明白沈南冲眼中生死两茫茫的刻骨铭心。
    她与梁伯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见情已止于礼,以至于得知梁伯彦早与他人生子时,她只气愤于他枉称君子,不守承诺,如今再回首,却无半点心痛。
    沈南冲只挥了挥手,这事便说到此,莫要再说让你阿耶生气的话了。你不是还要开门舍饭吗?时辰不早了,快些去准备吧。
    这边父女正聊着,在另一边不起眼的破庙里,却有一少年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冬日寒冽,河面结了冰。
    他硬是在河面上凿出一个窟窿,用寒彻骨的冰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换上自己唯一一身干净的衣服,束起浓密乌黑的长发,怀中揣着从王半仙那里抢回来的二十两银子,正襟危坐。
    阿厌,你弄这么干净干什么?!另一个黝黑的乞儿从庙外走来的时候,看到少年这整洁的模样惊地瞪大了眼睛,我们是去要饭,你这干净得像好人家的小郎君,谁还愿舍饭给你!
    黝黑乞儿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急急地说道:阿厌,你这样太白了,快去抹点泥水,我先走了,再晚了太守府的舍饭就没了。
    名为阿厌的少年待他走了以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庙外的泥地里,泥地旁便是晨起洗浴的清河,他凿出的冰洞还在。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河水中倒映着的自己,水中的他黑发褐眼,悬鼻薄唇,轮廓分明,肤如冷月,这明显带着西域长相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会是好人家的小郎君?一看便是被人厌弃的杂种!
    少年烦躁地捡起了一颗石子,啪地一声砸中水中连他自己也不喜的长相,一头扎进泥坑里,任由污浊的泥水将自己辛辛苦苦收拾了一个早晨的干净打回原形
    他甚至连干干净净去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走到沈府门口的时候,等待舍饭的乞丐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穿得厚实的小娘子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半埋在罩衣里,只一双灵动的杏眸在外转悠着,糯糯地喊道:一个一个来拿。
    他心中一热,冷冽的眉眼也有了一丝暖意。
    前面的队伍很长,可他最不缺的便是等待的耐心,他与前面所有的乞丐一般排着队,等待着她的施舍,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包子和粥都没了小娘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食摊,轻叫了一声,略带歉意地瞧着他。
    喜枝利落地将食摊收起来,对着少年道:今日的没了,明日还请早点过来。
    少年淡淡的眼眸里满是失落,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忙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便要走开,却被小娘子叫住:你且等等,我再到里面给你拿包子,可好?
    沈月溪见眼前的少年恐怕连束发之年都未到,却满身淤泥、身形狼狈,难免对他多了些同情。
    少年猛一回头,便瞧到娇俏的小娘子眉目温柔、轻声柔语地问着他,他不自觉地点点头,想要上前一步,再见她一身雪白,似乎自己离她近个半步都会弄脏了她的人,忙朝后退了两步。
    沈月溪拎起罩衣便要往里走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你别走,就在这里等我。
    沈月溪穿得多走得慢,像个小雪球一般一步一步往里挪,还是喜枝看不下去,赶忙上前扶住她。
    少年见着她慢吞吞的模样并没有不耐,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他一直在门口等着,明明快到正午,乌云却遮住了暖阳,雪风吹起他单薄的粗布衣,没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雪。原本聚在门前的人群早已被严寒所驱散,独剩他一人如松柏挺立在那。
    过了许久,沈月溪才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风雪中的少年听到声响忙转过头望来,却不知他的这一转,叫沈月溪瞬间心跳漏了数下
    沾染着飞霜的浅色眼眸斜睨而来,却是与那高高在上的裴衍洲眉眼像了八分!
    沈月溪紧握着喜枝的手,心中打着颤,不由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第七章
    少年跟着一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隔着一道门槛与沈月溪对望了近半刻,寒雪还在飘落,他却觉得热血翻滚,红了他的脸,瑟瑟地问道:沈、沈小娘子是在问我吗?
    少年的声音沙哑,并不像裴衍洲那般低沉,沈月溪的心跳慢慢静下来,想来是她多心了,那个睥睨一切的新帝又怎会是眼前的乞儿呢?
    嗯,不知这位小郎君怎么称呼?沈月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她一急,问话有些唐突了。
    少年被她这般一笑,脸便更红了,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又不自觉地抬眼小心翼翼地偷瞄向眼前笑如春花的小娘子,我、我叫裴
    他忽地顿住,那个厌字被他硬生生含在了嘴里,他可以被所有人厌弃,唯独不想被沈月溪所讨厌,哪怕他于她只是萍水相逢的乞儿。
    他匆匆瞥了一眼沈月溪手中的粥,将厌的调微微一扬,道:我叫裴衍洲。
    沈月溪却是听到这三个字后手中的端盘差点便砸在了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杏眼,眼前的少年当真是裴衍洲!
    怎、怎么了?可是我吓到沈小娘子了?裴衍洲紧张万分地问道。
    却见沈月溪以格外复杂的目光地瞧着他,她想起裴衍洲说与她不止见过一次,当时她未曾放在心上,更未曾多想,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过面的。
    若是前面就知道他是裴衍洲
    沈月溪带着几分惧意悄悄打量裴衍洲,清瘦的少年紧抿着唇裹着单衣,即便是满脸的污浊也难掩他发白的唇
    再低下头去,她才发现这般的冰天雪地里少年脚上只有一双破旧的草鞋,脚指头都冻成了紫红。
    她心里有几分说不上的难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响。
    在裴衍洲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她心跳如鼓,终究是将粥与包子递了出去,没,这个给你
    裴衍洲敏锐地感到眼前的少女有些怵他,他借着风雪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沉默地接过食物,重重地鞠躬以示谢意。
    他将包子裹进了单衣里,本想端着粥走人,只是那光滑的瓷碗一看便出自大户人家,不该叫他拿在手里,他端起碗便要将粥喝掉。
    已经冻成冰的粥险些黏住了他干裂的唇,沈月溪可以清晰地看到血丝自他唇上渗出。
    犹豫地看着凄凄惨惨的少年,沈月溪想,眼前的少年若不是裴衍洲便好了
    可是即便裴衍洲今后杀人无度,眼前的他不过是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乞儿,又被自己看到了
    沈月溪闭上眼,想着虽然裴衍洲看着吓人,对她却不算差,如今她帮他亦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终是于心不忍地开了口:天太冷了,粥都冻住了,你进屋来暖暖吧。
    娘子喜枝拉了拉她,显是不愿意生人入屋。
    沈月溪却是又说了一遍:你进屋来。喜枝,你让厨娘将这粥与包子热一热,让他在炉子边取取暖。
    娘子,你回去,我来喜枝忙说道。
    沈月溪顿了一下,她心底害怕裴衍洲,可她既然将人领进来了,总要跟着看看。
    她对喜枝道:我们一道去厨房。
    厨娘自是认得沈月溪,见她带着个脏兮兮的乞儿过来,内心便是再嫌弃也无话可说,只赔笑道:娘子何必亲自来?只管叫喜娘子将他带来便是。
    沈月溪笑了笑,叫厨娘另外生了炭火给裴衍洲取暖,又让人端了热水过来,让裴衍洲洗干净了再吃。
    少年拘束地清洗掉自己脸上的泥水,忐忑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娘子,尽管他想要干干净净地见她,可是他这样的长相
    果然沈月溪见到素净的他以后,有些发怔,心中再无侥幸,这乞儿当真是裴衍洲没了污垢遮掩的少年已经初具日后的凌厉,只是脸庞还带着年少的单纯,尚未形成日后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这般仔细一看,裴衍洲倒是生得俊美。
    娘子莫怕,我只是有一点胡人的血统,我裴衍洲垂下眼眸,他亦不知自己有多少胡人的血统,总归自他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人都能唤他一声狗杂种。
    少年声音颤抖,睫羽亦随之轻颤,那一双浅色的眼眸没了沈月溪记忆中的寒光,漂亮若琥珀,又叫她微微一怔,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笑道:我没有怕,你坐下来慢慢吃,蒸笼里还有不少包子,吃饱了再走。
    她瞧了瞧他身上单薄的衣物,又对喜枝说道:你问问周伯可有男子穿的袄子,给他拿一件。
    谢谢娘子。裴衍洲手捧着热包子,冲着她便是一笑。
    俊美的少年笑开,恰如春风化了枝头雪,脸颊两侧竟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衬得少年纯良无害。
    见沈月溪直直地看着自己,裴衍洲立刻又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我、我又吓到娘子了?
    沈月溪过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少年顶着这张叫她惧怕的脸却是又笑又慌乱,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喜感,竟叫她心底生出诡异的愉悦,尤其是那对好看的梨涡将她对裴衍洲的惧意消了个七七八八。
    见少年愈发僵硬,她眉眼不自觉染上雀跃之色,忍不住说道:你再笑一下。
    少年呆滞地看着促狭的小娘子,双耳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羞的,讷讷了半日,才生硬一笑。
    却不想,小娘子如葱白般的手指突然戳到了他的脸上,他反倒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大退了两步,那双狭长的眼眸几乎要竖起来,沈娘子?
    沈月溪略微心虚地将自己的手指藏到背后去,着实是她太好奇于这张冷冽到冷情的脸上怎就生了一对这般可爱的梨涡,便不知不觉将手伸了出去,她所认识的裴衍洲从未在她面前笑过
    当然,那时裴衍洲即便在她面前露出这样一对梨涡,她也不敢拿手指去戳。
    她佯装着咳嗽了一声,半侧着微红的脸庞,道:失礼了,我还以为你脸上有东西,才
    她转过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深沉,在她重新转过头来的瞬间,少年迅速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眼中的光芒。
    年少的裴衍洲如同一个被吓着的小可怜一般地杵在那里,沈月溪觉得好笑之余,又觉得自己有些落井下石,实在是不该。
    幸得喜枝拿着厚实的袄子过来,同她说话,化解了她那点尴尬。
    裴衍洲离开沈府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他吃得很饱,身子是热腾腾的,面颊上还带着被少女指尖点过的炙热。
    在沈月溪看不到的地方,他将那件少女赠予他的袄子轻手轻脚地叠好,犹如抱宝贝一般地抱回来。
    黝黑乞儿见到他抱着袄子回来,羡慕地便要伸出手去摸一把,裴衍洲灵活地一闪,便躲开了他的手。
    阿厌,这天寒地冻的,你咋不穿?他不解地问道。
    裴衍洲没有理他,小心翼翼地将袄子藏好,回头对黝黑乞儿说道:往后,我便不叫裴厌了,你叫我裴衍洲。
    你这是遇贵人了?又是改名又是拿衣服的?黝黑乞儿吃惊地问道。
    裴衍洲矜持地点点头,眼中难得地有了柔光,她于他从来都是贵人。
    那你还要去生死场吗?那是要出人命的地方,既然遇了贵人就不要去了,实在不行,我们去你前阵子所说的徐州,你有一身蛮力总能混口饭吃。黝黑乞儿满是担心地说道。
    再等等等我打一年的生死场。裴衍洲淡淡地道。
    你当真不要命了?!
    裴衍洲没有解释,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他要赚钱买金簪,再过一年,他放于心上的小娘子便要及笄了,束发贯簪,他想送她一根金簪,哪怕她不会戴,哪怕过了及笄之年,她便要许于他人为妻。
    他一穷二白,唯一能做的便是拿命去搏,赚得一支赠予她的金簪。
    第八章
    沈月溪回屋脱去狐裘大衣时,只听得哐哐两声,便有两个银锭子从厚实的狐狸毛里滚了出来。
    咦?娘子最近可是掉钱了?喜枝不甚在意地将银锭子捡起来,摆在沈月溪的梳妆台上。
    有好些回,沈月溪在外掉了东西,那些东西又都自个儿回到了她的面前,一开始她与喜枝都会觉得惊奇,等到次数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两锭银子,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遇到了两次的乞儿,那是裴衍洲吗?定是她想多了,如今的裴衍洲也不过是个弱小乞儿,哪有能力帮她追回丢失之物?
    何况这几日她并未掉东西,只除了昨日去兴国寺算命的时候出了二十两银子
    定是她想多了!
    今日遇到裴衍洲不过是意外罢了,纵他们少年便相识,可他往后是有大志向的,而自己只想平安到老、守住沈家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大抵动如参商,不会再有瓜葛。
    沈月溪不愿再胡思乱想,拿出王半仙所给的《九九养息大法》细细研读,叫自己静下心来。
    接下来几日,沈月溪依旧在沈府门口摆摊舍饭,直至腊月初八,都没有再看到裴衍洲,她心底多少松了一口气,就此再不想见,与他、与她都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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