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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陌北(36)

    赵衡从沉思中回神:你说吧。
    承蒙殿下恩典,一直在王府里住着,衣食住行多有照顾。只是近来时常有旧友来拜访,我也不敢贸然请他们上门,唯恐扰了府里清静。沈静不敢抬头看赵衡的眼神,慢慢说道,再说总在府里叨扰,也不是个规矩。因此我想着年前找个日子搬出王府里住。
    赵衡听了,一言不发。
    沈静垂着眼,双手攥着衣袖,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
    马车又走了会儿,停在了豫王府门前。
    可是赵衡仍端坐在上头,不发一言,也不起身。
    沈静便也跟着坐着,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赵衡慢慢站起身来:也好。不过也不必着急,叫小有帮你看着,慢慢找个合适的住处。
    多谢殿下。
    沈静站起身,弯着腰,眼角的余光看到赵衡撩起车帘下了马车,大步往王府正门走着,这才跟着慢腾腾的下了马车。
    他裹着披风,一个人往西院里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搬出王府的事,赵衡应了,这是好事。回去就应该先跟小有说一声,然后收拾东西,张罗着找一处合适的住处,好不好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快。王府里得的种种赏赐,贵重物品,最好也不要带走了,只留在这里便罢了。
    沈静一边慢腾腾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
    这本该是该令自己松了口气的大好事,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一阵一阵的,觉得又惶然,又茫然。当初从南京回到王府,何等欣喜安稳的心情,如今空落落的,胸口只觉得一阵阵凉风灌进来,觉得自己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时不时的,眼前便闪过赵衡裹着披风,大步往王府宽敞的朱红色大门里走的背影。
    然而沈静还是分得清轻重,一回去,当晚便将搬出去的事告诉了小有,并请他帮忙在外头找个住处。
    小有答应的再干脆不过,不过三两日,就托人打听着选好了三四处院子。抽了个下午,亲自带着沈静去看过了。
    小有本来属意一处离得豫王府最近的位置,那院子地方大,屋宇多,到处都是崭新的,出门各种采买也方便,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
    沈静却相中了另外一处地方,位置略偏了些,房屋也有些破旧了,不过正房和东西厢五六间屋子,只有院子中间一个略宽敞些的天井,连个后院子都没有。不过这处房屋小巧方正,胜在十分僻静,价钱也低。
    沈静借口自己爱静,当即便将那处小院定了下来。小有劝了他半天,觉得沈静只图便宜了,甚至都说出了自己借给他银子买房的话了,沈静始终没有松口。
    到底是沈静住的地方,小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气哼哼的,帮衬着沈静同卖主讲了价,次日便将房子交割了过来。
    房子交割完毕,便是收拾了。
    沈静本想简单一收拾,能住就罢了。小有却怎么都不肯答应了,大张旗鼓的请了木匠瓦工,轰轰烈烈的开始给他整修院子。
    沈静再三推辞,小有最后将赵衡搬了出来:殿下说了,让我好好给你长着眼,挑个好住处。你再推辞,就是让我没法交差了。
    一搬出赵衡,沈静顿时哑火了。
    明明自己没有理亏,纵然搬出了豫王府,王府里赵衡若早晚有什么召唤,自己必定也是常在的;从前欠下的那些情分,总归还是一样能还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静总觉得面对赵衡,自己不由自主就带着心虚。
    说起来自从从山上赏梅回来,到自己找房子,如今已有十余日,自己没有同赵衡见过面了。
    赵衡似乎在刻意回避沈静,就连有什么吩咐,都是让小有带口信给沈静。
    沈静自己心里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一向敏锐的小有,竟然没有觉察,只一心认为赵衡是体谅沈静搬家繁忙。
    就在此时,曹丰送了请帖到豫王府上,请赵衡及小有、卫铮、沈静等一干人过府一聚。
    沈静听小有说了,有些诧异:难道曹督军要报上次的一醉之仇?
    给他十个胆子还敢向殿下报仇?厉害了他。设宴是为丁爷爷接风洗尘。小有笑道,丁爷爷被皇上召进京了,似乎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原来如此。原来曹大人同丁大人也熟识?
    小有听了解释道:那可不能更熟了。我们这些人虽然和丁爷爷熟,可都不及他。曹丰当年,向丁爷爷正儿八经敬过了茶,认了他做干爹的。
    沈静闻言才明白。
    宦官太监通常无妻无子,但是不少人又怕老来无依无靠,因此认干爹干儿子的情况很普遍,干爹领进门为义子铺路,老来指望义子安顿了身后事。
    那这个宴席必得去了。沈静本来还思想着与赵衡见面有些尴尬,可是这样一来,不去也得去了,当时在南京丁宝对他,很多事上也是悉心教导,有半师之谊;再加上苏州知州薛银也是丁宝帮忙牵线。如今再见,不仅不能不去,还得备一份厚厚的谢礼才是。
    去去去,必须得去!小有笑道,曹丰办的宴席,没有比他更热闹的了。别看他有些放诞,其实在外头已经收敛了。他在自己家才真是百无禁忌呢,家里又没有女眷,没什么顾忌,什么花样都能玩出来!你去了他的宴席绝不会后悔的,不知道有什么好戏呢!
    因此腊月初,下了入冬的第二场雪之时,沈静便随着赵衡、小有等人,一起赴了曹丰为丁宝设的接风宴。
    这场宴席,不可谓不热闹。
    曹丰此人,虽然是内宦,为人却十分大意洒脱;加上又曾在西北督军,领兵与鞑子打过仗的,因此也格外带着一股难得的豪气。
    他爱喝酒,爱听戏,爱热闹。再加上为了投丁宝这位老人的脾气,因此办的这场宴席竟特意请来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
    众人入席落座,赵衡在宾位上,身份摆着,众人便先向他敬了一圈酒,随后赵衡带着众人又向丁宝敬了酒。两圈酒开了场,曹丰起身命人当庭架起了火堆,弄来一只全羊烤起了羊肉来。
    饮酒吃着羊肉,这下就更热闹了。
    这边酒席酣畅,那边院子里早搭起了台子。先是杂耍班子演了一套杂技,随即又是戏班子锵锵锵的敲锣打鼓的唱起来,果然是十分热闹喧哗。
    高兴肯定高兴,只是丁宝毕竟年纪大了,时候一长就有些撑不住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也听了两折,便颤巍巍站起身来,笑着向赵衡告退:殿下且乐着,奴才老朽有些撑不住了,先下去歇会了。
    曹丰闻言立刻便起身要送他回后院休息,却见赵衡也站了起来:孤也有些累了。正好随丁老一起去清静一会。小有在这多喝两杯,就当替孤尽兴了。卫铮搀着丁老吧。
    于是曹丰忙带路,带着赵衡与丁宝去了后院。
    沈静因为与赵衡多日未见,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连桌上酒菜也觉得索然无味,只一直悄悄打量赵衡脸色。
    然而赵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虽热闹,却始终是往日端庄持重的神色,他始终也没看出些什么,看的久了,反而更加惴惴。此时见赵衡起身离席,虽然落得了三分轻松,却也有些心不在焉。
    看赵衡的情形,那天在马车上自己说的那番话,他大概听进去了吧如若果然,这样便是最好的了
    正思量着,只见曹丰已送下了赵衡和丁宝,呵呵笑着回了设宴的大厅,伸手扯了身上披着的毛领大氅,挥手将台上的戏班子便赶了下去:你们下去!今儿高兴,听我来给你们唱一折子!
    沈静:
    小有笑着悄悄凑过来:开始了开始了,好好看着,曹丰这是来了兴致了!不知谁今日要倒霉被他拉着一起闹腾。
    话音未落,就见曹丰将台下的人一一打量了一圈,指着沈静和小有道:沈静不是在戏班待过?快和小有扮上!来陪我唱一出会真记吧!
    第53章 宴后偶遇
    自从上次醉酒, 沈静真是怕了曹丰了, 谁知道这次堤防着堤防着, 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他和小有被众人兴高采烈架到了台上,小有被贴了一把胡子,套上明黄戏服扮演唐明皇;沈静被戴了个纱帽, 塞了一直拂尘扮演高力士;曹丰自己浓妆艳抹,发髻插了一只鸾凤簪,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亲扮起了杨贵妃。
    抱着拂尘, 在戏台子上看着下头一张张看好戏的脸, 沈静脸上作烧, 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一样。
    可是曹丰一张嘴, 梦就醒了。
    他这嗓子,不该唱杨妃, 应该唱张飞啊!
    虽然捏着嗓子, 可是时不时还是跑了调偏了音, 立即便引来台下众人齐声喝彩。
    沈静和小有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笑,结果曹丰唱到马嵬坡上吊的一段, 小有实在忍不住, 本来应该失声痛哭的唐明皇, 看着吊在白绫上翻白眼的曹丰,忍不住嘿嘿嘿就笑出了声。
    沈静此时本应该用袖子遮住脸哭, 也忍不住用袖子捂着脸大笑起来。众人在台下更是笑成一团。
    还没笑完呢, 就听假装吊在绳子上的曹丰小声的叫他:哎!高力士!笑够了没!快过来把我从绳子上放下来啊!
    沈静忙忍住笑, 放下袖子将拂尘缠在腰间去扶曹丰。
    演戏嘛,他本以为曹丰一抬头就起来了,然后自己架着他下台就是了。谁知道曹丰那么入戏,闭着眼真装起死来了。沈静只好费劲拖着他下台,一直往桌子那边拖过去。
    台下一群人看曹丰还在装死,都快笑抽过去了,也没人看小有扮的唐明皇在台上吱吱呀呀的唱,全都围过来看曹丰。
    曹丰本来就比沈静个子高,沈静搀扶的费劲,结果众人一挡,沈静脚下一绊,便被曹丰压着,哎哟一声倒向了旁边的桌子上。
    曹丰吓了一跳,也不敢装死了,爬起来也顾不上别的,立刻去扶沈静:没事吧?
    小有也吓得从台上跳下来看。沈静衣裳上沾满了酱汁菜叶,好不精彩,一边拍着身上一边笑道:没事。就是衣裳脏了。
    曹丰这才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叫他们扶你去后院换一身就是了。
    说着挥手叫过来一个小子:带沈先生去后院换身衣裳。
    小有也要同去,被沈静劝住:你且同他们喝着吧。我去去就来。
    曹丰这院子不小,那小子带了沈静曲曲折折到了后院一间厢房,先请沈静稍坐,随后便有人送来了两个火盆和一身干净的衣裳,又上了茶水。
    沈静道了谢,关了门,在里头换了衣裳,才又叫那带路的小子:可有酒?
    带路的小子愣了愣:有倒是有。不过先生不去前面喝吗?
    沈静笑道:我有些累了。想略喝几杯,借着酒意在你们这睡一会。
    那小子虽看着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是,我这就去取来。
    等他走了,沈静才卷起袖子,在灯下轻轻搓着左手腕子。
    方才跌倒的时候,左手腕在垫在身下,折了一下,众人都在兴头上,他也不好直说,怕扫了曹丰的兴致。
    可是这会手腕子疼的厉害,他有些忍耐不住,只好要点酒来先擦擦,不然只怕明天就立刻肿起来了。
    片刻那小子就端来了托盘,上头隔着酒壶和酒杯。沈静道了谢,打发他去跟曹丰说自己累了要睡一会,然后便取出帕子,用酒浸湿了,将手腕子包起来。
    随着酒气挥发,手腕上传来阵阵凉意,沈静才觉得腕子不那么疼了。
    他将火盆挪到榻前,便后便在榻上躺了下来。
    今日闹腾的确实不轻,他本想着只眯一会,待手腕子好点便再回前头去。谁知道这一眯,便扶着手腕子睡着了。
    只是不在自己家里,到底睡不踏实。等他觉察身边有人,睁开眼时,就见赵衡正在榻前,弯着腰给他盖被子。
    沈静立即惊得清醒了过来,迟疑了下,正想闭上眼装睡,赵衡已经发现他醒了:把你惊醒了?
    装睡不成了,沈静喊了一声殿下,要起来给赵衡行礼,刚掀了被子坐起来,便被赵衡按着被角制止了:坐着吧。
    孤出来走走,看到这边亮着灯,门也开着。谁知道过来看你在这里睡着了。赵衡边解释着,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目光看向沈静的手腕:腕子拧着了?
    沈静低头看了看,笑道:不小心折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沈静平时行止安稳,怎么会无缘无故压着手腕子?赵衡立刻便猜出了缘由:曹丰又出什么幺艺涵了是不是拽着你们陪他唱戏了?
    沈静干笑道,是。
    这人真是闹腾。赵衡苦笑,方才闹得孤头疼,这才躲了出来今晚唱的是哪一出?
    长恨歌。沈静笑道,贵妃醉酒,和马嵬坡两出。
    赵衡笑着猜道:曹丰唱的杨妃?
    嗯。沈静点头,顿了顿道,倒像张飞。
    赵衡听了不由笑出了声。
    沈静也跟着笑了两声。两人笑过去了,房中渐渐安静下来,一丝丝尴尬,便随着笑声的沉寂,不着痕迹的浮现了出来。
    沈静想找几句话说。可是半个多月未见,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赵衡先打破了尴尬:小有说,你的院子收拾的差不多了?
    嗯。沈静垂眼道,今天下午还过去看了看。屋子里头墙上刷的粉子已经干透了。院子里的砖也铺好了。桌椅床凳也进去了。只等着再打扫打扫,添置些被褥窗幔,也就齐备了。
    小有说,你收拾的很简单。
    院子里光秃秃的,显不出来。沈静笑道,等开春天暖和了,种上些花草点缀着,看着也就有生气了。
    嗯。赵衡点点头,顿了顿又道,从从容容的收拾着。不着急。
    是。
    一时两人又是无言。
    沉默令人尴尬,沈静刚想着起身告辞,赵衡已先一步站起身来:你歇着吧。孤再出去走走。
    沈静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目送着赵衡。
    天上一轮明月,冷清清的,照着赵衡高挑的背影,孤单单的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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