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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还童之后——禾白白(17)

    对这份好言相劝, 车外方垣只当挑衅, 勃然大怒,回骂了一句:就会下阴手, 无耻之徒!
    是啊,那想必以贵盟的骨气,也不会问一个无耻之徒拿解药的, 对么?
    你
    其实四五日后,不需任何解药就可苏醒,郁衍这纯是逗他们玩。
    严格来说,他只是想看看商应秋会作何反应。
    会愤怒,鄙视,原形毕露,还是一如方才刀刃相向时那般冷静如常?
    他上车后就被长丝条缚了眼,他对武林盟的多此一举不置一词,看不见又如何。
    虎穴再深,他已摸透。
    这里头,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小心台阶,这里请。
    混沌的视线外,门口无数火把绽出的光影连成一片片浮动的光斑,仿若一条璀璨星河。
    郁衍估计这些都是敢来看热闹的,然而不知为何原因,举着火把的人竟无一人发声,在这股近乎诡异的安静下,他迈入府门。
    人在看不到的时候,周身的感知便会格外敏锐。
    商应秋扶他下车,一路搀住他胳膊,那股力量稳稳地引他穿过夜色苍茫,十月桂香,最后拾阶而下。
    郁衍一路记着方位,步数,估算着现在自己身在何处。
    干爹,您坐。
    影子停在床沿边,慢慢解开了丝帕。
    不足五尺的距离,横成着彼此十年的时光。
    红烛艳影下,眼前的青年陷在阴影处,如置梦中,纤长的睫毛在暮色的余温中微微颤动,往日硬肃的轮廓、冷峻的表情,都在火光中一点一点的融化了。
    室内是一片明亮,单从地牢本身来说,称得上奢侈,床铺被褥崭新,熏了檀香,桌椅装饰一应俱全。
    就在他以为商应秋要这样与他对峙到天荒地老时,青年终于开了口。
    您受累了,我先替您疗伤。
    郁衍来时匆匆,身上挂着的衣服是随手街边扯的,一番打斗下来,早就狼狈不堪。
    最惨是仓促中顾不上找鞋,脚底烙得血肉模糊,与肤质纤薄、血管微显的脚背形成惨无人道的对比。
    青年出去了一会,回来时端进热水、金疮药,他无声无息半跪下,一副要伺候上的架势。
    郁衍薄唇绷成一片冷若冰霜,视这份好意为垃圾一般:给本尊有多远滚多远!
    还嫌不够,他再添一句横眉冷竖的铿锵之语:要杀要剐随你,少在这假惺惺的。
    虽然现在,他真的很需要热水擦身、换衣净手,舒舒服服的大吃一顿。
    后来送进来,摆在离他几尺外的食盒里,郁衍陆续闻到了香酥八宝鸭、葱爆羊肉、香煎黄鱼和香米饭的味道。
    还有茶壶里源源不断冒出的香气清冽甘正,他一闻就知道是用前些日子西湖十八坞送来的茶饼泡的。
    可是,现在自己是十年后与青年初自见面,一言一行都需好好把握分寸。
    他没有选择,必须以冷漠,嫌弃,最大恶意去对待青年。
    否则,这根本就不符合他现在的处境。
    可要将恶意诉诸于口,去伤害这样一个善良体贴的年轻人,太难了,他说不出。
    说不出,就只能靠做了。
    郁衍手脚都被镣铐束着,但仍有一定活动空间,他暗忍住不舍,一脚就将铜盆食盒尽数踹翻在地。
    他原意只为挑衅,根本没考虑过以商应秋的身手会避不开,谁晓得对方不躲不避,当头就被溅上一脸水。
    你郁衍都愕然了。
    怎么不躲啊?刚刚追他时猎狗一样的凶狠敏锐劲去哪里了?
    水珠自青年脸颊滑下,滴水成川地蔓延进衣领。
    他轻声道了声冒犯,借这空荡,反接住郁衍受伤最重的那只脚,用帕子拭去那上头的血污。
    您不应与自己身体置气,脚上的伤,遇潮碰水是会加重的。
    可不是,郁衍窝火的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是也不用你管。
    商应秋温声说:方才情况紧急,一时冒犯了您,您生气也是应该的。
    兵刃相接,不是我的本意,但无论如何也想再见到您,所以才出自下策。
    青年睫毛湿湿的看向他,连带着眼瞳都有了湿润的迹象。
    这次是我胜之不武,您得早些治好,以后才能公平的比一次。
    这个理由,好像也说得通。
    正道武林,是挺讲赢要赢得光明正大,尤其是做盟主的人。
    青年疗伤的手法堪称细致入微,可就是太小心了,逼得郁衍全程盯着一侧墙壁上的一道缝隙,用尽气力去忍住那股难耐的冲动。
    如果眼神可以凿墙,那缝隙估计都能被当场洞穿。
    怕痒,本是件很私密的事,私密到郁衍自己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会怕。
    太奇怪了,像脚板心、手心这些平时明明最操劳粗糙的地方,能抗住成吨的痛苦,反而受不了一点温柔的力度。
    涂药的动作兀的一停,商应秋:师尊?
    他已下手很轻,但师尊仍全程紧扣脚趾,似用巨大毅力忍耐着什么,脚背上都绷出几条若隐若现的青筋。
    随意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师尊的大半异常,只露出一点发红的耳尖。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疼师尊不会对他示这样的弱。
    您是怕痒么?是不是我动作太轻了?
    商应秋做什么,都爱直来直往的,包括说话。
    郁衍这下被问得恼羞成怒了:擦完就滚,还看什么看!
    被看几眼本没什么。
    这些日子也算朝夕相对,牵过手喂过饭,看几眼又算什么。
    可人一旦身份变了,有些事就不一样对,就像泥腿子当了皇帝,还能容忍落难时下属的玩笑么?
    一个道理。
    被恶言相对,再热的脸也贴不了多久的冷屁股,何况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可商应秋认真的回答了这句气话。
    我在看干爹,是不是还与记忆里一样,在今天之前,我常常在想您,想这个问题。
    如今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郁衍一时哑然,别人记忆里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
    这真是个很无聊的问题。
    他后来枕着自己手臂,睡不着觉,思考了一晚上。
    如果不算这次事故,自己执掌不周宫以来,还算稳中有进。
    在弟子眼里,自己多半是英俊神武,威猛不凡的样子。
    但也有一次例外。
    后来郁衍多少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有惊无险后,人的心态会有短暂的改变,他以为那凝神香是阿唐放的,破天荒牵着少年的手走出殿宇,以示恩宠。
    他记得在下山途中,远远的,是有个少年从山下狼狈跑上。
    郁衍觉得奇怪,就看过去了一眼,掌中牵着的手立刻紧张得颤抖了起来。
    但当时的自己,并没注意到这点细节。
    少年因跑得太急,太赶,呼吸完全紊乱,单薄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好像下一刻就要接不上气一般。
    额发湿淋淋的滴着汗,衣下嶙峋的背脊都被浸出了显眼的痕迹。
    郁衍眉头蹙了蹙,门中重地,哪能这样跑老跑去,简直不成体统。
    是长老没教礼数么?
    他想要的接班人,不仅要武功人品兼优,还需要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的镇定。
    身旁的侍卫先一步挡下了少年。
    见到少宫主,为何不行礼!
    面对侍卫的问责,商应秋像根本没听到,他视线僵硬地在郁衍牵着阿唐的手上,上一刻还起伏的胸膛,下一刻瞬间停止了跳动。
    明明身上热得汗流浃背,但眼睛里已带上了凉意。
    郁衍反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对着黑漠漠的墙顶,长叹了口气。
    在商应秋眼里,自己当时一定很坏,说不定还有点昏庸。
    可过去的事,想起又能如何呢呢?
    现在需要困扰的也不是过去,而是现在自己的处境。
    此地与水牢不同,除了商应秋的心腹,其他人都进不来,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他原以为,商应秋会逼供他说出迷药的解法。
    可从头到尾,他都没提过这事,这是什么意思?是对神医太胸有成足,还是想来软的,想攻心为上?
    总之,这与他预想过的场面完全不一样。
    胜者为王,为王者就该拿出自己该有的姿态,只要商应秋拿出足够或者说哪怕不多恶意,他在心中模拟排演过无数次的应对之策就有了可用之地。
    他有足够周全的准备应对敌意,无论是谁的,以强破强,以石击石。
    可没有,他从商应秋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丁点的恶。
    如果坏,可以打破这份僵局
    那他也只能继续坏下去了。
    第29章 正确拍马屁的姿势
    再完美的虚与委蛇, 也总会在冷言冷语下暴露痕迹。
    挑三拣四必须继续。
    无论商应秋说什么,做什么, 带来什么好吃的, 郁衍都得不为所动,偶尔吃一两口, 嫌弃为主, 讽刺为辅,再好吃的也能被他挑出毛病。
    什么是魔头的姿态?
    人家千魔城主, 被送上邢台前还能抚琴高歌一曲广陵散, 就是他们魔教人该有的典范, 值得流芳百年, 交口称颂。
    干爹, 该用饭了。
    郁衍盘膝打坐, 眼帘开一小线, 悄悄看过去一眼。
    他不会动心的, 哪怕那盘最后一季的肥螃蟹也遭到同样的对待,他得视心头爱如粪土,割爱如割肉。
    商应秋打开的食盒里热气腾腾而上, 他从里面端出一碟点心。
    郁衍眼帘不由又开大一分。
    因为是刚出蒸笼就被送过来, 热气如仙雾,让里头立着的九只白兔像奔月而来一般。
    这兔子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的, 那皮呈奶白色,瞧着晶莹剔透;耳朵尖尖,眼睛应该是芝麻做成的, 每只都捏得形态各异,玉雪玲珑得很。
    随着商应秋端出搁下的动作,那九个白白的小身体颤颤巍巍,像在雾里瑟瑟发抖。
    郁衍:
    他在这住了一个月,都没吃过这道菜。
    盟里的厨子他都认得,做不出这样精细可爱的玩意。
    果然,这是在借花献佛,外头的情况,他能猜到一二。
    藤老肯定解不了他的毒,别人不晓得,他却是知道的
    那老头十几年前鼻子就失灵了,说好听点是隐居,实际是隐退,就算出山,也起不了太多作用。
    商应秋这次学聪明了,不把盘子直接端到他面前,而是先端着,维持在一个可退守的位置,对他说:您上次说,要杀要剐随我,是么?
    郁衍:
    君子一诺价千金,是,他说过。
    但那只是客套话,就像江湖人见面,开口就是久仰大名一样。
    听过就算,谁要当真!
    商应秋见师尊一脸的警戒,拳头都握起来的样子,抿唇忍了下,拉过张凳子,把盘子搁下。
    上次在赵知府那瞧见,觉得有趣,本想先做给暮春试试,但一直不成功,这次做的看着还算可以,就辛苦师尊您先以身士卒了。
    里头馅有几种。商应秋指着有几只,音色里透着恳切:这是红豆沙、绿豆沙,哦,还有莲蓉。
    郁衍:我不
    不字未落,商应秋提醒了他一句。
    昨天是您说,要跟我一对一比试?若不吃饱,那也算不上公平。
    说罢,商应秋起身走向桌面。他投去一瞥,就看青年端来个木匣子。
    匣子一开,金光四溢绽开。
    龙鳞鞭安静的卷缩在锦布上,身上金麟璀璨依旧,盘着的样子像条酣睡不醒的金龙。
    那日密室被破,金麟鞭就在手边,是他眼睁睁看着被武林盟的人收走的。
    郁衍抚过鞭鳞。
    这是跟着他走过三十年,不会说话,但陪他生过死过也痛快过的朋友。
    商应秋说要比,那就比。
    反正郁衍也想知道,现在两人究竟谁强谁弱。
    镣铐被取下,他转着手腕,随商应秋走出暗道。
    早先下过一场雨,外头的气息清凉新鲜,树上枝叶几乎落光了,满院金黄。
    郁衍右手持鞭,随意一挥,地下立刻现出几道森森齿痕。
    金麟鞭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是由无坚不摧的玄金锻造而成,上面分布着肉眼都难以看清的无数锯齿。
    这一鞭下去,哪怕是金钟罩铁布衫,也照样会皮开肉绽。
    商应秋见地上那鞭痕,便赞了句:师尊功力又精进了。
    鞭身垂于地,郁衍对青年的这份恭维不以为然,只过耳不上心。
    你修的,早已不是不周宫功法,叫我师尊,不怕你现在的师傅气恼么。
    他早就想问了,江湖上不是没有一徒拜几师的情况,但那毕竟是少数。
    商应秋内功修的是浮屠神功毫无疑问。
    可以武尊的身份地位,怎会容许自己的弟子,念着别人做师傅?
    现在口口声声喊自己师尊,但也许一转身,就会用同样的声音去喊别人
    一想到这个画面,郁衍就觉心中恶气翻滚,比钱塘江的浪来得还猛!
    问这话时,他手腕蕴力一扬。
    长鞭万龙出海,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上。
    对面青年站姿笔挺,黑袍在迎面而来的煞气中猎猎飞扬。
    两股力道在半空中相冲一撞。
    小院地方不大,道道鞭光密如天网,以横扫之力将商应秋牢牢缚在中央。
    青年以手为刃,手臂缠出一道鞭身,逼近成面对面,可以对峙的距离。
    呼吸交错中,商应秋抬眸,漆黑如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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