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尺水(78)
楚驭道:知道了,那便去看看吧。今日风大,出门之际方青又递了披风过来,楚驭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搭在臂弯上,踱步而去。这一日心里空空荡荡,总有些不自在。用午膳的时候,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吃过了么?
方青茫然道:属下不知,不过昨夜您下令,不许人进去伺候,可能还没有吧。
楚驭心头重重一跳,脱口道:我何时下的令?见方青神色难言,忽然明白过来,多半是醉后的胡话。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终是按捺不住,命人准备饭菜,朝延福殿而去。
延福殿中的桂树花叶落了一地,小柳正带着几个人在洒扫,见了他的身影,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楚驭朝里一点头:他怎么样了?小柳神色讳莫如深,连连摆手,嗓子里啊啊有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楚驭烦闷更甚,摆了摆手:罢了,我进去看看。
眼看殿门近在眼前,里面寂静无声,他心神稍定,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还没想好进去后该说什么,只听殿门重重一响,竟是被风吹的从里面关上了。楚驭隐约记得自己昨晚走时并未关门,思及眼前种种,一股巨大的不祥之感涌来,几步走到里面,见摔碎的瓷碗与被丢下的锦被都在地上。元景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姿势,身上不着寸缕,一只手无力地抓着那个小小的瓷药盒,似乎曾为了活下去而挣扎过,他挨过打的地方肿胀淤紫,身下更是血迹斑斑,望之触目惊心。
楚驭脑海中一炸,浑身上下感知顿失,急步上前,却连自己怎么走过去的都不知道了。元景嘴唇冻得发青,呼吸浅的几乎探不出来,楚驭伸手去试他的脉搏,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冰,忙胡乱地将他抱到怀里,可元景浑身上下俱无温度,这一点热气毫无用处,楚驭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捡起被子,给他裹上。如是折腾了一番,元景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楚驭拍着他的脸,急促地唤道:景儿!景儿!
元景两只手臂绵软的如同断了一般,无知无觉陷在他怀里。楚驭只觉一颗心也随着他重重地沉了下去,回神之际,嘶声大吼:来人!去叫太医!叫他们都过来!
伺候的宫人闻声而来,见了这场面,还有些不知所措。小柳冲过来一探,骇得面无人色,一时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时指着元景,哑声乱叫。楚驭双目赤红如血,他抱得太紧,以至于手臂都在发抖:看什么!去叫太医!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朝殿外而去。楚驭捏着元景的下颌,朝他张开一线的嘴里吹了几口气,又胡乱地抓住他一只手,给他揉搓取暖,他急怒之下,恶狠狠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在意的人都杀光!你听到没有!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元景呼吸全无,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连心跳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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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妥协
太医们这几日常常被叫到内宫, 此番闻讯来得倒快。待进了门,只见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天策将军坐在床边,神色甚是阴沉, 看到他们, 起身让开一片空处。其中一名太医近得身前, 一见皇上白惨惨的脸色, 当即惊呼出声,尚未诊脉,先去探他的鼻息。
楚驭冷冷道:他没死!
太医一听这森严之声,连连道:是是, 下臣冒犯了。将皇上的手腕请到脉枕上,只见他白皙的皮肤上, 数道深深浅浅的勒痕,手指贴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脉搏。薛乙前几日才给他正过骨, 如今见他手臂绵软的不正常,一探之下, 发现他肩关节不自然地拗向后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驭无声地走到一边。他背身而立,神情无从得知。只听一名太医惊声道:陛下没有心跳了。方青朝楚驭望去, 只见他挺拔的身姿一震,随之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薛乙临危不乱,斥道:胡说什么!打开药箱, 取出一套金针,又命人去煎药。药童将风扇的飞快,火焰窜起足逾一尺,不多时便将参汤送来。
小柳啊啊有声,也不嫌烫手,跪着上前抢过药碗,要给元景喂下。元景双唇紧抿,药汁尽数从唇角流过,少顷,垫在他脖颈边的帕子便被浸透,小柳捧着剩下的那半碗药,手足无措地看向薛乙。薛乙道:我来。提起一根金针,刺向百会、云门、夺命、经渠、内关等八个大穴,见他唇启一线,颔首示意小柳,将药喂进去。眼看他喉头滚了几下,喜道:能喝下去便好。又笔走龙蛇地写了一道方子,命药童速速煎来。
几名太医涌至床前,全力帮忙救治,其中一人欲掀开被子,检查皇上龙体有无外伤。方青急忙上前止道:请诸位大人稍等。拉了楚驭一下,朝床上一颔首。
楚驭回身望去,只见元景虚弱地躺在床上,微光透过,照见他脖颈上浮起的青筋,他一只手攥紧,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迟疑了片刻,缓声道:我来吧。
太医们都被请到了外间,只留薛乙一人下来。小柳腿脚本有所不便,唯独此事不肯落于人后,自告奋勇打来热水。楚驭坐到床边,握住他一只手,只觉掌中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他茫然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么狠下心来折辱虐待他的。小柳抽泣着递过一条手帕,楚驭极为缓慢地替他擦拭起来。
薛乙冷眼旁观,忽道:将军还是快些吧,陛下受不得冷,不用这么小心也没关系,他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楚驭手指微颤,将他翻过来时候,顺势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一手探入下面,过不多时,将那条沾满血的手帕丢进铜盆里,霎时间,水面浮起一层淡淡的血色。小柳拿来干净的衣衫,穿衣之时对着楚驭连磕了好几下,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让他来。楚驭退到一旁,耳边响起小柳抬起元景手臂时,他在梦里发出的呻吟之声。
过不多时,医官们上前救治,元景虽还在昏迷中,但气息心跳都已恢复,给他喂药,也晓得张嘴了。薛乙忙了一个多时辰,此刻退开一些,稍做休息,楚驭问道:他怎么样了?
薛乙道:性命暂时无虞,只是他的右臂,脱臼伤还未好清,又被大力拧拽过,以后会留下病根,再像从前那般是不行了。
楚驭目光望着床榻之上,闻言轻轻点了下头:你尽力便是。薛乙本还有些话要说,见了他这个冷冷淡淡的样子,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此时,只听一名诊脉的太医啧了一声,本已舒展的眉头复蹙起,以眼神示意身旁之人过来看看。此番皇上死里逃生,脉象细浮微弱,正是大病将愈的征兆。可也不知为何,忽然就变得康健有力起来。薛乙过去看时,元景唇上的苍白之色已经褪尽,一抹红润浮上脸颊,黑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好似随时便要醒来。这一副明艳的模样,却比先前生机断绝之态更叫人心悸。
薛乙心里咯噔了一下,推开众人,便去卷他的袖口。果然看到从前惊蛰之后才会出现的黑线,赫然浮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此刻黑线褪尽,一朵幽蓝的奇花,在他掌心里缓缓绽放。
周遭一时间静谧无声,楚驭觉察不对,走过来一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薛乙颓败地摇了摇头:陛下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楚驭一时没能领会他这话的意思,看了看他的手,又望向众人:现在离惊蛰还有好几个月,好好的怎么会发作?一名太医无言地望向床榻,楚驭怔了一下,也明白过来:罢了,你开方子吧,我叫人去上清苑准备。
薛乙在他身道:将军,蛊毒彻底发作之时,这些没有用了。
片刻之后,楚驭转过身,声音异常冷静:没有用是什么意思?
薛乙动作轻缓地替他放下衣袖,又把被子给他盖好:多年前,臣便告诫过陛下,平日当调和心境,忌悲伤嗔怒。这一年来,他心中郁郁寡欢,无一日安宁。这几天更是轻轻一叹:从前每每毒发,陛下都是痛苦难当,现在却全无煎熬之色,俨然五感俱灭。他捱到现在,大约是实在捱不住了。
小柳离得最近,闻言瘫坐在地,哭得不成样子。此刻对着薛乙连连叩首,薛乙无力地摇摇头,对楚驭道:恕臣无能。
楚驭额边青筋一跳,即向方青道:骑我的马,把赤珠带过来!
薛乙有些悲悯地看了他一眼,静静地收拾起药箱。医官局众人向来为他马首是瞻,见此情景,纷纷随他跪于殿外不提。方青一路飞驰,一个时辰不到,便将赤珠提来。赤珠乃是头一回进到宫里,下马之时,晕头转向,还要与他说几句玩笑抱怨的话,却见他神色肃然,不气不恼,只开口道:快进去吧。
赤珠心头一跳,这才意识到今日之事非同寻常。寝殿里药香四溢,小柳半跪在药炉前,拼命扇火,旁人劝他拦他,他也全然不顾,着了魔般盯着尚未煮沸的汤药不动。楚驭坐在床上,托着元景的一只手,不住摩挲,赤珠凑近一看,只见他掌心里那朵蓝莹莹的花,已经完全绽放。他尤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几下,愣怔道:怎么毒发了?
楚驭抬起头,脸上尚算平静:过来看看他。
赤珠一见这花,便知大势已去。可还是面色凝重地搭上元景脉门,指腹下皮肤全无温度,脉搏也弱不可察,若不是心跳尚存,几乎就是一具尸体。他终是退了一步,无力道:主人,请您节哀。
他的声音极低,落在耳中,像是噩梦一般。楚驭沉默了片刻,脸上的麻木骤然被打破,一脚将他踹到旁边:滚开!赤珠肩膀正着,锁骨差点没被踹断,哀嚎了一声,顺势翻身躲到一边。方青也未料会是这个结局,一看楚驭的神情,知他还要发作,忙舍命上去按着他的手:将军,陛下还在旁边,您会吓坏他。
楚驭身体一颤,脸上的暴怒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回声望了一眼,心中只觉得茫然,从前元景生了这么多次病,受了这么多回伤,每一次都好好的挺过去了。这一次,自己不过是不小心了些,为何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那个圆月皎洁的夜晚,元景倚在自己胸前,凶巴巴吓唬人的样子:你要是再骗我,惹我伤心,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楚驭心里剧烈一痛,吃不住力一般,缓缓跪蹲在元景床前。方青见状,忙要去扶他,忽听他颤声道:送冉驰回去。方青一时不解:将军?
楚驭嘴唇动了动,过了一刻,才发出声音:把人送去,告诉他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把解药带回来。
方青看了看床上之人,心知就算现在过去换药,一来一回,只怕也是来不及的。更勿论冉驰重伤在身,只怕也难以支撑这长途跋涉。给赤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劝上一劝。赤珠揉着肩膀,避猫鼠般躲到旁边去了。方青只得自己开口:将军
才起了个头,便见楚驭肩膀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嘶声道:去换。
方青一见他通红的双眼,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是。
众人退至殿门外,连小柳也被人拖了出去,他发不出声音,痛苦悲伤全憋在咿咿呀呀地嘶喊里。此际夕阳西下,一点惨淡的霞光挂在天边,举目望去,漫天阴沉晦暗,过不多时,连那一抹金色也被一并吞噬了。
楚驭握着元景的手,忽然无声一笑:明明是你骗我害我,现在却要闹脾气不理人,你说你讲不讲道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他掌心里的那朵花:大哥带回来一只小狼崽子,只有一点点大,跟你一样凶巴巴的会咬人,你看不看?要是不看,我就把它杀了,丢的远远的,你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给元景将被子往上盖了盖,怕他冻着一般握紧了他冰冷的手:我不去找那个女人了,知道你喜欢她,大哥不难为她便是。不是怪我,想杀我么?我还跟从前一样,你对我笑一下,我就把命给你了,好不好?
元景睡得无知无觉,微弱的月光投入房中,照的他的皮肤愈发苍白,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楚驭坐起身,将元景抱在怀中,嘴唇在他额头轻轻碰了碰,他喉头滚了滚,将悲伤压抑在平静里:昨晚的话都是骗你的,大哥怎么会不在乎你?你死了,我要难过一辈子的。乖孩子,我们不闹了,睁开眼睛看看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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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回春
延福殿内始终不闻声响, 眼看夜色已深,太医们在寒风中, 相顾低语,不知该不该进去看看情况。薛乙估算着时辰, 摇了摇头:再等等。小柳听出他的话外之意, 心中一惊, 无声呼道:不是的, 陛下从小到大病了那么多回,每一次他都熬过来了,怎的这一回就不行!他这几日际遇大起大落,如今再遇事端, 也没了过去的底气。饶是心中悲痛难当,也只能躲到无人之处, 悄悄哭泣。
正难过得紧,忽闻一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 正看到一个少年朝这里走来。小柳泪眼朦胧,一时瞧不分明, 只觉得这人模样甚是眼熟,待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云从。他于恍惚中想起, 云从跟随太子已有两年,模样与刚到府中时好似没什么两样,一眼望去, 还是跟那时一般招摇夺目。延福殿上下愁云惨雾,云从脸上倒是难得一副愉悦之态,周围虽空无一人,可他这一路行来,却似恨不能将日月辰星的光芒都引到自己身上一样。
小柳看着他肖似元景的面容上神采如昔,鼻腔不禁有些酸涩。云从一脚踏出,踩断了小柳身前一株细嫩的矮草,他蹲下来饶有兴趣道:小柳公公,你怎么在这哭鼻子?
小柳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打着手势道:风迷眼了,这么晚了,您过来做什么?
他这手势打的不伦不类,难为云从也看懂了。他回身望着灯火煌煌的殿宇,笑道:别处都冷冷清清的,就这里最热闹,我过来看看。
小柳忍着不悦,比划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外臣不可深夜入宫。云从嘴角轻轻一挑,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起身朝内殿走去。
殿门一关,周遭寂静无声。他借着天光而入,便看到楚驭身在黑暗之中。他一手撑在额上,垂目不言,明明听见脚步声,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云从从未见过他这么颓败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转身将桌上那盏孤灯点亮了。
微弱的烛光透纱而过时,楚驭不自觉攥紧了元景的手,头也未抬道:何事?
云从对他一笑:听说陛下不太好,特来恭喜将军。他无视楚驭倏然阴森无比的脸色,踱步走近道:前日周丞相带着文武大臣于朝会发难,将军当殿将他斩杀,又将余党关押起来,震慑了百官。如今尚书台已替陛下拟旨,封您为摄政王。大燕开国以来,以异姓封王者,仅您一人。现在陛下又病成了这个样子,可见是上天要助您成事。他说到最后一句,正走到楚驭面前,屈膝跪坐于地,仰起那张纯洁无瑕的面庞,望着他道:这样的喜事,我得第一个向您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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