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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鼎——尺水(75)

    昭容夫人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摇了摇头,温声道:陛下今日像是心情很好。
    元景本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想起再过几日便能见到楚驭,心中蜜意盈满,他自己无从觉察,摸了摸脸,不自在道:嗯?是么?
    昭容夫人看了看元景,声音轻如滴露:是因为楚将军要回来了么?元景未料她会提起楚驭,一时愣怔了。昭容夫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微微抿唇,道:从前在府中,臣妾时常见到陛下与这位将军同进同出,您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将军亦是如此,外人皆说他冷漠寡情,那是没有见过他对着您的时候。那时臣妾便猜到,您与他陛下年纪尚轻,想要多少孩子都可以,可这么多年,您不曾为一人驻足过,如今又要留下这个孩子,应该都是为了他吧?
    元景与她对视了一眼,低下头,替她掖了掖被角。昭容夫人苦笑了一声:臣妾德行有亏,本已没资格说这话,可是陛下,自古君王皆薄情,概因身系家国重任。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您将心交到一人手上,万一他日她看了看元景,没敢继续说下去。
    先前不愿回想的事倏然闪过,元景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道:江山与一人,孰轻孰重,朕心里明白,但这颗心交都交出去了,朕也没有办法。他站起来,温声道:朕还有些折子要批,今晚便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若是不舒服,只管传太医来看,那边朕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闲话传出去。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若你不想留在宫里,朕也会成全你。
    昭容夫人摇摇头,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润,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陛下陪臣妾过了最难熬的日子,那几个夜晚,足以畅慰此生。臣妾从未替您做过什么,既然陛下想要这个孩子,臣妾无论如何也会生下来。她放下了床帐,任由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之中。
    元景离开凝和殿时,一只寒鸦立在梢头,嘶声啼叫。宫中向来视此鸟为凶鸟,遇之不祥,曹如意看到一眼,弯腰捏起一片碎石,道:属下这就去把它打下来。元景向来不肯信这些,闻言只道:罢了,赶走便是。
    他心中这缕怅然之感,久久未能散去,回到宫中,蜷躺在床上,对着他从前送给自己那扇落日熔金的屏风出了一会儿神,暗道:他说过不会骗我了。一念转过,这才安然地闭上眼睛。梦中江南雨晴,夜楼落星。
    未料几日之后,边关急报,称天策将军已携两万人马,急行回京。丞相早就对他心存防备,一听这消息,便连夜入宫,延和殿殿门紧闭,连小柳都给赶出去了:边将入京,只许带仪仗三百,护卫两千,他带了十倍之数的骑兵,且不论他要做什么,不遵礼法的罪名他是逃不掉的!
    一语罢了,延和殿内阵阵回音。元景自闻讯以来,脸色也不大好,闻言勉强笑了一下:他先前跟朕提过,禁军疏于训练,不堪大用,此番带人回来,多半也是为了重整禁军吧。
    丞相厉声道:陛下,军报入京之时,楚家军距离京城已不到九百里了,此非战时,他日夜急行所为何事,难道陛下还看不出么?多半是神武将军的事传了过去,他才率兵发难!
    奏折上笔迹匆匆,俨然是事出紧急,仓促写就。元景只扫了一眼,就又合上了,声音木然道:他不会的。
    丞相忍无可忍,声如炸雷一般:司天监早就上了折子,将星犯帝座,大急!神武将军入京,楚家军群龙无首,正是重新整顿的好时候,您一声不吭,就将楚驭派出去了,这种时候还要包庇他么?
    元景身体一颤,茫然道:什么折子?朕从没见过这道折子。见丞相怒目圆睁,脸色铁青,俨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谈,即命人去传司天监当值官员。小柳领了口谕,即前往司天监。
    元景闭目坐了半个时辰,丞相几番挑起话头,他也未曾理会。直到殿门外响起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看向小柳身后之人。
    云从跪在阶下,恭敬道:参见陛下。
    元景一看到他,眼皮子就开始乱跳,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不禁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丞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前来回话的,竟是一名纤细年幼的少年,不禁狐疑道:你是何人?
    云从穿着一身官袍,转而向他拜道:回丞相,我是司天监的人,三个月前,天象有变的奏折便是臣上书的,听闻陛下问起此事,便随小柳公公前来复旨。
    丞相见他年级尚小,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稚气,尤是不太相信:你上书的?云从点了点头,即将奏折默诵出来。元景端坐不动,看着他那张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了一串陌生的话。这些话也并非全然陌生,早在太一楼上,他便听过一回。从那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可他仍旧记得自己跪在森严的太庙之中,祖先神位前,那种忐忑愧疚的心情。
    云从说到最后,冲着元景叩了一叩:渠犁使团走的那晚,臣送奏折去尚书台,遇到天策将军,他与臣闲聊了几句,还要了臣的奏本来看,臣不敢拒绝他看了之后并未多说什么,便让臣走了。臣心有不安,隔日再去尚书台询问,那本奏折便不见了。
    丞相听到最后,脸色已难看之际,指着他道:你为何早前不说?
    云从甚为惶恐,忙道:是将军说,那本折子是他拿走的,而且他已亲自送给陛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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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造反
    元景听到这一句, 脑海中一阵茫然,一时间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只在心里暗想:他从没有给我过什么奏折,难道这次又是他的伎俩, 故意打着为了我的旗号, 谋夺兵权, 然后在愤怒与伤心到来之前, 他胸口涌出一阵剧烈的疼痛,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临别那日的画面倏然浮现,他细细回忆了一遍,心中确信, 那日楚驭所言所行,并非作伪。心神稍定之际, 忍不住又想,如今他将兵归来,也未必就是如丞相所言, 多半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柳站在一旁,见他脸色苍白如纸, 小声道:陛下?
    元景被这一声唤醒,木然转过头,见小柳担忧地看着自己, 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宫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昭容夫人有孕在身的事,他定然也知道了。外人哪里清楚这里头的名堂, 通风报信到他那里,也只会说孩子是我的。不错,他的性子向来霸道,最不能见我和别人要好,若是知道我宠幸旁人,当然要来跟我兴师问罪。一念转过,心中拨云见日般明晰起来。
    当日他做决定之时,也想过要不要告诉楚驭一声,只是一道密信下去,要过许多人的手,万一走露出去,那就大为不妙了。这才隐而不告,只待他回来之后,再说与他听,如今事出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元景正了正色,打断了丞相的话:丞相不必多说了,朕这就写一道手谕下去,令他驻兵城外,独自入京。若他照办了,便可证明他并无反心,至于奏折的事,也不算大事,只待他进宫后再问不迟。
    丞相怒目道:陛下!他此行昭然若揭,如今当召禁军入京护驾才是,这道圣旨下去,无异于通风报信,只会叫他对咱们更加防备!
    元景平静道:丞相,依你之见,京中禁军战力如何?若正面与楚家军精锐相抗,可有胜算?
    丞相一怔,语气随之缓和了些:若是正面较量,禁军自然是不如的。不过驻守京中的禁军,人数远倍于他们,若能谋划布置,也未必不能与之抗衡。
    元景一点头:可你别忘了,先帝临终前,将统领京中十二万禁军的兵符交给了他,万一禁军临阵倒戈,我们又当如何?丞相一时沉默不言,元景缓缓站了起来:丞相,朕自幼便得他陪伴,虽是尊卑有别,但论情谊,说一句情同兄弟也不为过。当日他离京之时,朕与他定下誓约,君臣不相负,今日之事,或许有别的缘故。朕愿意信他一回,你不必多说了。
    丞相未料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决绝,思量了一刻,道:陛下既然已经决定,臣遵命便是,不过臣要问上一句,若是他领旨不遵旨,仍率兵入京,又当如何?
    元景目光不见波动,目视着阶下,一字字道:那朕就调动禁军,若是禁军不敌,朕便下擒王令,召各地将领入京。提笔匆匆写下一道手谕,印玺朱泥未干,即唤曹如意前来。曹如意对此间情景也耳闻了一二,心中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他陪元景一路走来,对他和楚驭的事心知肚明,只是他对此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深心之中,早就盼着元景能狠下心肠,与此人一刀两断。如今正是大好的时机,他虽无上阵杀敌的经验,但心中少年豪情满溢,只待元景一声令下,便要请缨为他拼杀。
    岂料元景当着众人的面,对他道:你带着这道手谕,去见天策将军,命他驻兵城外,独自入宫。再告诉他,朕这阵子忙于宫中的事,没能给他写信,但一直在等他回来。
    曹如意听出他话中之意,尤有些惊讶,以眼神询问了他一番,元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才这领命而去。
    丞相当着元景的面虽答应了下来,但对此事实在无法放心,曹如意还未出宫门,他便派一心腹出城,前往京郊军营,令他们整顿人马,随时待命。
    然而他的人才出城门,便有几个人影悄然冒了出来。其中一人弯刀出鞘,黑暗之中,如一道红云一般,直直朝那人的脖颈飞去,只听一声咚响,那颗头颅毫无预兆地落了地。无头尸身的手还紧紧地攥着缰绳,血雾喷涌,马奔之势未绝,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河。暗杀之人一击得手,便催马上前,弯腰将这颗头颅提了起来,丢到身后同伴展开的布袋里,朝着远方奔去。
    更深霜浓,秋风骤起。行帐帐门半掩,方青入内之时,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里头噤若寒蝉,几位千羽军将士半跪于阶下,木案之上,并排摆着一颗头颅,一封血迹斑驳的手书。楚驭已有两日未眠,在染了血色的灯光之下,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方青一眼望去,也为之悚然。只听楚驭缓声道:何事?
    方青迟疑道:将军,宫里派人来了,陛下有手谕给你。双手捧过头顶,送到他面前。楚驭眼眸微寒,正眼都没给一个,沉声道:念。方青只得展开手谕,一字字诵念起来。
    楚驭听完之后,神色愈发难明,他望着桌上血淋淋的人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叫我孤身入京,却又命人暗中调派禁军,他倒是想的周全。
    方青不知如何接这个话,只好据实以报:将军,曹如意还在外面,他说陛下交代了一件要紧事,要与您私下密谈。
    楚驭接过那道手谕,展开后只看了一眼,便丢到足边火盆里,火焰腾起之时,他才冷冷道:上一回他派人与我密谈,便废了我二弟一只手,这次还是算了吧。他手臂一伸,近旁之人便将挂在墙上的大漆弓送到他掌心里。营门之外,曹如意已经站了许久,他来的不巧,入营时便被告知楚驭在与人议事。他日夜兼程了三日,寻到楚家军时,他们距离京城已不到四百里,这般急行,又与人深夜密探,所为何事,他不愿去想。只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见面了该怎么说。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破空之音,一支朱漆长箭自行帐内呼啸而来。他反应极快,后退之际不忘提刀去挡,一声金戈铮鸣过后,手中宝刀落地,小臂以下被震得毫无知觉。几名黑衣侍卫从里面疾步而出。曹如意认出他们的打扮,正是楚驭送到宫中的千羽军诸人,惊诧之下,脱口道:你们怎么在这?
    众人俱不回答,其中一人拔足而上,朝他后颈击去,曹如意手上全无气力,被他一记手刀劈中,踉跄了几下,就此昏迷过去。
    他被人丢到一个囚笼里,昏沉之间,隐约听见士兵拔营、战马疾驰的声音,好容易醒来,只觉后颈疼得好似要断开,只恨手足被捆的严严实实,连揉一下也不能够。他挣脱无果,心急如焚,好容易在众人休息之时,等到一人来给他喂水,塞口布才从嘴里取出。他一得自由,顾不得喉咙干渴如火,忙道:我要见你们主帅!我有要事相告!
    那人冷道:我们主帅说了,他谁也不见。手持羊皮袋,给他胡乱倒了几口水,便将塞口布往他嘴里按。曹如意大叫:那你告诉我,现在到哪了总行吧!那人回身忘了一眼:到孟阳了。曹如意心中重重一沉:孟阳一过,便要到京城了。他极目远眺,见一道军旗在寒风之中猎猎鼓动,落日映照,如蒙血色。
    这一晚,楚家军得了令,丢弃辎重物资,负两日之用,连夜奔赴京城。数百里外,元景于睡梦中惊醒,环顾四周,脱口道:曹如意回来了么?
    自曹如意走后,他已有好几日没能合眼,如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小柳将浸在热水中的方帕拧干,殷切道:回陛下,曹大人还没回来,奴才给您敷一下吧?元景疲惫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将叠好的方帕敷在自己眼皮上。小柳见他久久不动,以为他又睡着了,生怕将他吵醒,动作愈发小心。不想皇上忽然轻声道:小柳,他会来么?
    小柳捧着他冰凉的手,不禁有些心酸,他柔声道:会来的,陛下,将军最是心疼您了,哪会舍得看您难过。您别担心了,再睡一会儿吧。元景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蜷着身体,环抱自己睡去。
    夜色已深,十里河畔桂香浓郁,两岸皆已熄灯入梦,唯有河心中几座画舫还有些亮光。铁骑疾驰之声来的突然,如惊雷动地,打破了满城的寂静。有人从窗缝间偷偷朝外望去,见无数黑甲兵士列阵有序,如比黑夜更深的影子般,朝官道上掠去。
    曹如意被丢到宫门前时,整个人狼狈不堪,他抬眼望去,只见宫墙已被楚家军围如铁桶。楚驭神色漠然地站在他面前,身后甲士如潮,只待天时一到,便要吞噬这座皇城。他呜呜了两声,口中破布便被挑开,不及喘息,他仰头奋力道:陛下有话要我告诉你!望向他身后诸人,到底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个明白,他嘶声道: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便好!这件事非常重要,事关你和陛下的你们的
    楚驭一刀砍断了捆着他的牛筋索,语气无半点退让之意:你不配跟我说话,我给你时间,现在,进去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他若想解释什么,便孤身出宫,到我这里谈!
    曹如意一听这话,出离愤怒起来:陛下是天子!你要让他以君拜臣么?
    楚驭冷冷道:我若不帮他,他便什么也不是。拎起他的衣襟,将他丢了出去。曹如意无奈,只得进去通风报信,他转身之际,楚驭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只等他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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