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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鼎——尺水(11)

    回去之后,元景跟他生了好久的气,大半天时间,两人谁也不理谁。待到下午,楚驭一眼没看住,两个少年又结伴跑了。
    许是跟楚驭生气的缘故,路上元景也闷闷的不高兴,乌善摸了摸他的小耳朵,哄道:别生气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肯定找不到。
    他带元景去的地方,乃是先帝安置罪妃的冷宫。本朝天子少近女色,后宫之中妃嫔本就不多,又个个贤淑安分,这里便空落了下来。寒冬之中本无好景致,此处无人洒扫,更见萧索。窗棂门板上残存着几张蛛网,随手一摸,掌心全是白灰。唯有庭院中尚存一株怒放的红梅,无人照料,难为它还活下来了。
    乌善靠着梅树,得意洋洋道:这里他肯定找不到了吧。
    元景摇摇头:不知道,我大哥很厉害的。
    乌善若有所思:倒也是,他给我姐姐打死的那只老虎,虎牙都有大半尺长,在我们赫齐,得好几个勇士一起围捕才敢去猎虎呢。
    不知怎么的,元景听他说完,脸色更差了。乌善只当他是不愿意提起楚驭,四下张望了一番,惊道:哎,你看那边那个井,怎么还盖着大石头,咱们去看看。
    元景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口古井,井沿破败自是不提,井口还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乌善用力推了一下,百余斤重的石头纹丝不动,他绕着走了两圈,自语道:盖这么严实,肯定是藏了什么好宝贝。
    宝贝在元景眼里倒是不值一提,但寻找宝贝这件事却很有趣,他立刻有了兴致。楚驭赶来时,便看到两个少年合作用力,去推那个盖着水底沉尸的巨石。他厉声道:殿下!
    元景转头时,见他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有点害怕,石头是不再推了,人也躲在乌善后面不敢出来。楚驭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伸手:过来。
    乌善见他凶巴巴的吓人,心里也在犯怵,大着胆子出主意道:要么咱俩跑吧!
    元景声音很小地说:跑不过他。
    楚驭看他缩成一团,深深地吸了口气,偏过头,拂掉落在肩头的梅花,这才让声音温和了些:听话,过来。
    元景看了他片刻,慢慢从乌善身后走了出来。乌善见他脚步一动,忙去拉他,急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连北语都跑出来了:别去,我看他也要打人,我大哥每次捶我就是这样。
    楚驭不言不语,手也没放下,深深地看着他。元景犹豫了片刻,嘟哝道:他不敢!还是走了过去。
    回到延福殿时,天色已暗,宫墙内外华灯熠熠。楚驭因元景到底最后听话了,脸色好了一些,命人给他打水洗手,又替他换下蹭的脏兮兮的外衣:下午陛下来传旨,正月将至,明天起殿下就要忙了,不可再乱跑。
    元景这阵子没日没夜的胡闹,哪还能留心日子?想起往年里种种琐事,哭丧着脸,攥着楚驭的衣袖:我累了,我不想去。
    楚驭见他愁的脸都皱了,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点愉悦感,低头时,却见他手上破了一块油皮,不用想,定是刚才胡闹时弄伤的,他没好气道:这几天还没玩够?你是太子,你不去谁去?
    第15章 惊心
    第二日晨起,礼使并卤部使果然如期而来,光是明日随陛下驾诣郊坛之事,就叨唠了大半个时辰,元景昨晚跟乌善一起解九连环解到半夜,后来楚驭来看他才赶忙睡下,现正困得紧,好在对这些繁文缛节早已烂熟于心了,时不时点个头应和一下也就罢了。乌善在一旁听得直咋舌,他原是个活泼的性子,生生被这些规矩压的半晌没说话,二使离去后才小声道: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坐牢都没这么拘束。
    元景连连点头,甚为哀怨地看了楚驭一眼,楚驭双手抱臂,目视远方。当天瞻云苑中传来口讯,说宫中事繁,怕乌善留下多有打扰,令他回去。乌善万般不情愿,壮胆回道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结果胆量又被一句王子还是回去吧,大王子最近闲的慌,心情不大好,给逼退了。
    他这边一走,元景更觉毫无乐趣,身边往来不断,连偷懒的空闲都没有。往后大半个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至夜深之时才能睡下,有时困的坐在软辇上便打起瞌睡。楚驭不忍吵他,行至住所,将人悄悄抱进去。元景每天总是睡不足,早起非得闹一场,虽然只是撒娇耍赖,但他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吉时又不可误,也是够难办的。
    往年都靠小柳绞尽脑汁的哄骗,幸而现在有楚驭在,叫不醒就直接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勉强拿捏的住这位小祖宗。
    宫中宴请长逾十日,随燕帝驾宿太庙、入主斋宫、礼拜国寺等事宜,元景自是逃不开,不过他年纪小,宴请百官、使臣时倒不用全程坐陪。正月十四那日,燕帝在宝津楼赐宴,乌什图也带着弟弟来了。宴席开到一半,元景就借故跑了,乌善一见他没了踪影,哪还呆的住?坐在哥哥身边麻花似的拧来拧去,乌什图酒兴正酣,也不忘教训弟弟:坐好!屁股下面有钉子?一名盛装打扮的宫娥正给他倒酒,被他凶声凶气的一吓,酒壶倾洒,淋湿了他的衣角,忙跪地请罪。乌什图握住她一只手,将人扶住,再开口时已换了一副口吻:美人快起,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叫什么?
    乌善哭丧着脸去扯他的衣袖:哥,我肚子疼。
    乌什图扫了一眼上首,见燕帝正与高丽使臣说话,并未留意到这边,遂不耐烦道:就你事多,快滚。
    乌善闻言即滚,眨眼工夫就跑了,下台阶时更是一步五六阶,简直恨不得飞起来,见元景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楼下,有宫娥侍卫对他行礼,他也只点点头,上去对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元小九!
    元景立刻反击,拳头高起低落的敲在他肩头,矜贵之气全没了,两个人嬉闹了半晌,跑到无人之处聊了起来。乌善在来宝津楼的路上,行过御街州桥,见两廊之下商贩入市,奇术异人,歌舞乐声更是绵延十余里,又听说元宵当日还要热闹百倍,提议明晚一起出游。元景摇摇头,沮丧道:明天是我的生辰,我得呆在宫里。
    乌善不解道:后半夜也不行么?我哥说明天一整夜都不闭市。
    燕帝因早夭的皇子太多,元景出生时,担心他也养不大,特意去五台山请了位仙长,又在宫中建了一座四面环水的道观,仙长言明:太子十五岁前的生辰,都需与十一名同岁的少年在里面守上一夜,人人着云纹锦衣,脸上覆玄冥神兽的青铜面具,一眼望去,无不相同,以此迷惑阴使,为太子镇寿。
    乌善出主意道:找个人来替就是,反正人人都戴着面具,也看不出谁是谁。
    元景一愕,显然先前没有想到,他咬着手指甲思索了一会儿:替是能替,但我也跑不出去啊,我大哥看我看的紧呢。
    乌善听他语气松动,更加兴奋了,人都站了起来:他明天要陪我哥去玩,管不到你,你找好人,到时候我带你跑,天快亮的时候再送你回来,保管没人知道。
    元景啊了一声:陪你哥?为什么?
    乌善朗声道:他就认识你大哥呀,早几天就在家里说了,今天要来跟陛下借人。
    元景顿时不高兴了,楚驭先前对他的诸多管教此刻全浮了出来,他愤愤地想:对谁都比对我好!哼,你不带我,我就跟别人去!当即道:行,那你明天过来,我在南宫门等你。
    他窝着火,晚上回去也闷声不吭的,下辇时楚驭习惯性来扶他,他甩了衣袖,双手背在后头,把头昂的高高的走了。楚驭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宴席之上,燕帝答应了乌什图让自己陪他逛逛元宵夜市,因而第二日黄昏之前,便离开了。临走前元景正在更衣,听说他要走,顺口就拿过青铜面具扣在脸上。
    楚驭估摸着他是不高兴自己独自出游,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哄了一下:给你带点玩意儿回来?
    元景推着他的手,凶凶地说:不要!
    楚驭碰了个软钉子,有点扫兴的走了。
    亥时三刻,元景已从道观里溜了出来,此刻缩在南宫门边的大树后左顾右盼。不多时,便听见一阵雀鸟低咕声,遂大喜,低声喊道:阿善,我在这!
    乌善猫着腰丁零当啷地跑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厚重的礼服,头顶金冠都有一斤多重,行事束手束脚,诸多不便,一见元景就把手中一个黑布包丢了过去。里面是两身粗布黑袍,乌善笑嘻嘻道:咱们这一身,不乔装一下,出去就被抓回来了。元景深以为然,两人背对彼此,将衣服换上了。
    皇宫进难出易,虽没法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但掐准御林卫轮班点次,跳墙而出也非难事。宫墙高逾五丈,元景是翻不过去的,乌善自告奋勇背着他翻,一路艰难自不必说,两个人摔了好几次才跑出来,寒冬腊月里,皆热的满头大汗。元景仰看了一下高大的宫墙,心悦诚服道:你也太厉害了,属猴子的么?
    乌善用一根锦带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得意道:这算什么?在赫齐我连峭壁都敢爬呢。
    两个人拉拉扯扯,往州桥夜市奔去,今天行人多的都快涌到未央楼了,他们打扮的普通,混迹其中,一点也不起眼。乌善从街边买了两个新出笼的梅花包子,呼呼地吹着热气,咬了几口又都嫌吃不惯,笑嘻嘻的丢到路边了。但见未央楼下彩旗层叠,绘满了神仙鬼怪,一个手持折扇的说书人,将袖口卷的高高的,绘声绘色地说着山棚上的故事。元景仰头看了一会儿,问乌善:怎么没放天灯啊?
    周围人声鼎沸,乌善贴着他耳朵道:那要快天亮才放呢。
    元景哦了一声,又看了片刻,忽道:你知道你哥哥去哪了么?
    乌善还在仰头观望,随口道:他还能去什么好地方?皱眉想了很久,总算想到这几个南语的字音: 好像叫什么抱梦馆的。
    元景用力地扯了他一下,差点把他拉了个踉跄:那我们偷偷去看看吧。
    乌善有点不乐意,嚷嚷道:哎,那个人还在吐火呢!看完再走嘛。
    宫中每年都会请诸班表演杂戏,元景早就知晓里面的道道:那人嘴里含着酒,喷到火把上,火当然就旺了!乌善啊了一声,还在犯懵就被他拉走了。
    抱梦馆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妓馆,楼阁高大敞阔,华室足有百间,天光一暗,红烛暖香,轻歌曼舞随之而起。此刻乌什图栖身在顶楼一间华室之中,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羊绒金丝毯,几道珠帘将内室、外室他隔开,他倚在一张软塌上,由着身后娇艳的美人给自己喂酒,怀抱琵琶的歌姬坐在帘外,腻声唱着《清平调》。一曲罢,乌什图睁了一只眼扫了扫旁边,见楚驭神色冷漠的端坐于旁,矮案上的酒是一口没动,两个姿容清丽的少女在他身边无措的跪坐着,都不敢上去搂缠。
    乌什图笑道:在这装什么柳下惠?见楚驭不理他,伸出了长腿踢了人家一脚:这里又没外人,你还跟老子装不熟?
    楚驭皱眉道:你就非要选这里么?
    乌什图哈哈一笑,就着美人的纤纤玉手喝了一口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子别无所好,就喜欢女人。伸手一唤,将楚驭身边的两个美人叫了过来,左右香了一口。
    楚驭嘲道:我听说龙越的女人个个美艳,他们的公主八成也是国色,现上赶子来跟你结亲,你又跑什么?
    乌什图连呸了十几声:什么国色,我跟你说吧,来求亲的就是公主的两个哥哥,那两个人,勉强比铁塔矮一些伸手比划了几下:论身形,比我养的狗熊都壮,公主跟他们一母同胞,能有什么好模样?她要是肯安安分分也就罢了,可她那两个哥哥一进我王帐门,先给我立规矩,说他们龙越从来都是一夫一妻,要我把身边的美人儿都送走,还说以后要是让他们的宝贝妹妹受了委屈,便要揍我。说到这里,甚为不满的摇了摇头,一拍桌案:我怎么能娶她呢!我绝不能娶!
    在女人方面,楚驭跟他无话可聊,自顾端起一碗酒,摆明了不搭理他。乌什图看了他一会儿:你在京城怎么样?
    楚驭漠然道: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带带孩子。
    乌什图捂着肚子笑了半天,又踹了他一脚:什么带孩子,那可是太子,我都听说了,他喜欢你可喜欢的紧呢。
    楚驭没好气道:喜欢什么,无非是谁顺着他些,他就亲近谁罢了,你弟弟要能长留下来,他哪还用得着我?
    乌什图不以为意道:那你也多顺着他点便是了,能找到他这座靠山,你也算是走大运。楚驭皱了皱眉,并不接话。乌什图推开身边的美姬,醉醺醺地朝他那爬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兄弟知道你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但形势比人强,将军那边迟早是要反的,你哄好了太子,以后总有用处。
    楚驭看了他一眼:若有那日,赫齐意欲如何?
    乌什图嘴边一抹笑,声音低如耳语:我们赫齐是小部族,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的,自然得观势而后动了。他搂过楚驭:不过咱们的交情摆在这里,我要是打听出什么风声,就派人来知会你,你的本事,逃跑总是没问题的。
    楚驭没说话,慢慢喝完了一碗酒。
    元景站在抱梦馆外,犹犹豫豫道:是这里么?
    乌善看着里头无数个身穿纱裙,掩面浅笑的女人,也有点心虚:应该是吧,哎,她们不冷么?
    元景摇摇头,鼓足勇气道:我们进去吧?
    乌善拉着他一只手,很没底地重复着:啊,那进去吧。
    两人才一进门便被鸨母拦下了,鸨母到底见多识广,见他们虽然穿的是粗布衣服,但生的玉质盖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敢太过得罪,客气道:两位小公子可是走错了地方?你们来这怕是还早了些,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乌善嘴快,抢道:我们来找人的!
    鸨母笑道:那好办,小公子说出个名儿来,我叫人带你们去。
    乌善连来偷偷看一眼都提心吊胆的,哪里敢大摇大摆的去找人?看了看元景,示意他:要不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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