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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鼎——尺水(5)

    楚驭心想,要不是皇帝娇惯,也不会把小东西养的这么不谙世事,自己一介粗人,从来没什么耐心,火气一上来才不管他是什么皇子贵胄,到时再把小东西欺负委屈了,少不得又要哄个没完。思及此简直避之不及,摆摆手:再说再说。我吩咐你的事着手办了么?
    方青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回公子,已经在找了,只是仓促之间还寻不到好的。
    楚驭道:不妨事,料想暂时还用不着,慢慢找吧。
    方青应声称是,见他似有倦意,也不多留,临走前,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公子,现在咱们在京中无权无势,家里是指望不上的,若是太子再来找您,何不妨先应了他。
    楚驭双手枕在脑后,顺着他的话忆起今日所见,愈发觉得皇帝跟太子性情迥然的可笑,他淡淡道:方青,你说狐狸生得出兔子来么?方青啊了一声,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楚驭也觉出自己这问题奇怪的很,失笑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在意,去睡吧。
    第二日元景醒的很早,自己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便趴在枕上,玩着挂在帐幕上的明珠。先前燕帝交代过,太子在外面受了惊,只怕夜里睡不安稳,就寝时近旁需得有人守着,因而他这边闹了一会儿,就有个小脑袋钻进罗帐中:殿下,可是要起来了?
    问话的是元景的贴身宫人小柳,他与太子年龄相当,平时又机灵又识趣,懂得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需仰仗谁,也懂得有谁是一定要讨好的,是故太子宫里伺候的人大换几次,唯有他每每皆能幸免。
    元景把脸枕在手背上,看了他一会儿,招手示意他过来,学着楚驭对自己的样子,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还捏捏他的脸:唉。
    小柳很老实地趴着不动,神色惶恐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元景收回手,苦闷道:我看中了一个人,想让他入宫,但他不肯来陪我。
    小柳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不是又想乱跑便好,讨好地给他捏捏肩:是神武将军的长公子吧?殿下喜欢他是他的福气,他这么不识抬举的?
    元景话也懒得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难得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又长叹了一声:唉!
    小柳陪在他身边的时日长,除了玩乐,还从没见过他一心惦记什么,思量了一番,给他出起了主意:太子直接召入宫中便是,他还敢抗旨么?
    元景把脸埋进枕头里,过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我不敢,我怕他打我屁股
    小柳愕然,声音陡的提高: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太子动手!一时又想,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还得了?
    元景也知道此事说出去会给楚驭招惹麻烦,只道:没打没打,我就是随便一说。耳边听小柳又起了一个音,很凶地打断他:行了,别烦我了。
    小柳掂量着他的话,一时摸不清真假,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又道:皇上说下朝之后来陪您用早膳,现在时辰快到了,咱们是不是先起来了?
    元景又闷了片刻,用鼻音回道:嗯。
    他昨晚累的紧,不曾留意旁的,穿衣时见伺候他的乳母宫人都是生面孔,随口问了一句,小柳驾轻就熟道:轮替去别宫了。元景不知道宫中并无这等惯例从来皇帝想让他听到什么,他才能听见什么,何况太子宫里的人一向来来去去,隔三差五便有替换,他早已习惯了,哦了一句,便不再追问。
    又过了半个时辰,燕帝才顶风冒雪而来,他昨夜睡得安稳,今日气色极好,笑着摸了摸元景的脸:不错,已经消肿了,还疼不疼?见元景摇头,满意地对刘林道:太医署做的不错。
    刘林很懂事地应声:是,赏赐已备好了。
    燕帝拉着元景的手,将他牵到饭桌边,待尚食宫女逐一品试完毕,亲手替他布菜。元景不发一语,逮着一个水晶虾饺戳来戳去,虾仁都被他戳出来了。燕帝扫了小柳一眼,后者悄悄拍了拍心口,又摆了摆手。燕帝把元景连人带凳往身边挪了挪,父子俩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燕帝问他:景儿哪里不高兴了?
    元景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没有不高兴。声音又低又长,显然是口是心非之言。到底知子莫若父,燕帝看了他一刻,问:可是为了楚家那小子的事?元景巴巴地抬起头看他,嘴唇虽然抿着,但话都能从眼里往外扑。燕帝待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只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富贵荣华全泼到他身上,看了这个委屈的眼神,怔了怔,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这么喜欢他?
    元景听他的语气,心知有望,连连点头道:嗯,他功夫好,人也稳重,儿臣瞧着比宫里这些都好。
    燕帝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应了你就是。他虽然松了口,但元景仍旧有些担心:可是大哥不愿意。燕帝给他夹了一块奶皮烧饼,轻描淡写道:景儿好好看着,父皇教你什么叫皇命难违。
    元景本来很高兴,听了这一句,不知怎么的又有些不安,含糊道:要是他真的不愿意就算了。
    燕帝笑道:好,乖乖吃饭吧。
    隔日晨起一道诏令便传入楚府,命他翌日入宫。方青捧着看了几遍,见上头加盖了玉玺,还有门下中书二省大印,显然意义不同往常,略带诧异道:这诏书来的好快,看来小殿下真的挺喜欢公子。
    楚驭懒懒道:那小东西哪有这份魄力,八成是皇上的意思。
    方青听他似有不悦,劝道:公子,殿下毕竟是日后的皇帝,是天下的主子,咱们跟他搞好关系总是有用的。
    楚驭默然片刻:罢了,事已至此,也推诿不得,姑且陪他玩玩罢。又让方青去寻些民间独有的小玩意儿,打算小东西缠人的时候,拿去糊弄糊弄。
    第二日天光初明,楚驭便持诏而来。不想大庆殿外早有一队兵士列于阶下,他一眼扫过去,发现领头之人居然是他父亲座下得力的干将周达宽。他今日收拾的十分体面,一身戎装熨帖硬挺,肩头纹章也擦拭的亮如明镜,手上还捧着一本红皮暗纹宝册。周达宽听身后靴声踏响,回过头来,目光与他相接,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以军礼半跪:公子。
    楚驭眉头微蹙,复扫了扫周围:你们怎么在这?
    周达宽道:年关将至,奉将军之命,来送岁贡。
    楚驭一怔之后,语调平平地开了口:是么?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方到。
    楚驭眼中晦暗不定:哦,跟我前后脚来的。周达宽沉默地低着头,姿态甚是恭敬。楚驭看了他片刻,语气中似在压抑着什么:父亲可有话带给我?
    周达宽看了看他,迟疑道:无话。
    楚驭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无比冷硬,嘴角勾了一勾,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忙你的去吧。
    过不多时,刘林匆匆地从殿里出来,说陛下今晨事忙,恐怕无暇见他,请他先去延福殿太子居所小坐,午后事毕便传召他。楚驭应声即走,转身之时,目光变得十分漠然,身旁往来不绝,不乏行礼问安之人,他始终注视着前方,没有再理会任何人。
    今日雾气浓重,皇城内外本就银装素裹,白幕一罩,殿宇宫人皆影绰不明。楚驭没有去延福殿,不知怎么的,走到先前那个流水抱山的幽静之处。溪面结了冰,寒风掠水一过,吹得人遍体发凉,唯有冰面下几尾红鲤兀自游的欢。他冷眼看了片刻,忽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手臂一展,狠狠砸了下去,寸余厚的冰面顷刻碎裂,过不多时,两尾被击穿的红鲤缓缓浮了上来。
    先前离家之时,来送行的只有二弟,凭谁都知这一趟前途难测,他的父亲却始终呆在营中,未曾回来嘱咐过一言半语。他从家里出来,只带走两名自幼跟在身边的亲信,虽是奉诏入京,路上却无半点风光舒坦可言。送岁贡入京的人马与他一前一后而来,却不欲让他知道,弃子之意昭然若揭。
    他看着缓缓荡开的水面,面上虽仍无半点表情,但眼底的暴戾已然涌了出来。
    便是在此时,自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虽然刻意放轻了动作,但楚驭耳力过人,人影倏现之际便已察觉了。除了踏步碎雪之声,还有一点金玉相接的脆响,不用看也猜得出是何人。楚驭没有回头,面沉似水地站着不动。
    一双小手从后面抱住他,元景如雀鸟一般的欢呼声响起:抓住你啦!
    第7章 水底
    楚驭拿住搂着自己的手,不轻不重地往下一拨,沉着脸转过来。元景浑然不察,笑着又往前扑,他大半张脸原本埋在领口白毛之中,如今仰的全露了出来,连带挂在脖颈上新制玉锁璎珞,都随着他的动作跳了一跳:父皇叫我在宫里等着,你半天也不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楚驭看了他片刻,倏然明白皇上为何要在送岁贡之日召自己入宫来。那是要叫他看清眼下无所依傍的局势,也要让他知道,唯有等在宫中的太子,可以成为他的靠山,日后要想求安稳顺遂,少不得要自减锋芒,唯太子是从。
    他生平最恨被人威胁,若不是性情桀骜且不屑收敛,恐怕也轮不到他入京。想通此节,暗自冷笑了一声。其时水面粼粼,破冰之后寒意愈甚,元景本就畏冷的厉害,瑟缩着脖子去拉他:这里太冷啦,我们快回去吧。
    楚驭将手一负,冷冷道:殿下误会了,我这一趟既是来复旨,也是来抗旨的。
    元景愣了愣,他听是听懂了,却不知楚驭为何忽然变了脸:大哥目光落在他腰间别着的双翼独柄的小玩意上,又有些欢喜道:这个是要给我的么?
    楚驭顺手扯下丢到旁边,风一吹,竹蜻蜓飘飘荡荡的落进水中,他语气不善道:殿下,我说了,别再这么叫我。说罢,转身即走。元景被他凶声凶气地吓唬了一通,竟也不知道害怕,见他有离意,伸手便拉。楚驭去意甚坚,他拉之不住,便耍赖般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都盘到他身上:不叫就不叫嘛,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楚驭本就烦闷异常,被他这样一缠,怒上心头,也不管什么尊卑有别了,将他的手腕握住,掌下腕骨纤细的不足一握,便只用拇指发力,在他脉门处一划。
    元景哎呦一声,吃疼地松开了,楚驭反手一推,将人甩到了旁边。虽只用了三分力,但也推的元景站之不住,仰头翻下石栏。
    浮冰被压的粉碎,元景整个人重重地摔进水中,霎时间冷的后脑勺一麻,才一张口呼救,冰水就灌满口鼻,胸口疼的像是要被撕裂了。厚实的衣服吸饱了水,重如顽石,坠着他愈沉愈深。越往下,寒气越甚,他浑身上下有如刀割,急的乱扑乱打,却怎么也浮不上去。水下一片混沌,低头之时,元景依稀看见一团乌糟糟的东西,他不合时宜的想,冬天也有水草么?
    半臂长的红鲤贴着那团东西游了过去,鱼尾轻摆,将水草分了开,露出了半张颜色青紫,望之如人脸似的东西来。水中虽视物不清,但只这一眼,也吓得元景大叫起来,嘴一张,便发出了一阵呛水的咕噜声,本已冻结的血液似涌上头顶,意识瞬间被恐惧和寒冷吞噬殆尽。
    惶恐间,有一只手紧紧的拉住了他,拖着他往上游去。
    楚驭抱着人湿漉漉的从水里上来时,元景已昏迷不醒,嘴唇冻得发紫,浑身上下半点热气也无。他叫了几声,不见回应,顿时心下大骇,抱着元景匆匆往延福殿奔去。
    延福殿里人仰马翻,宫人们个个忙的足不沾地。医官署里当值的全被召了过来,不多时,燕帝也步履匆匆而至。他越过跪在门外的楚驭,进得殿内。医官宫人跪了一地,他堪堪扫过,眉头蹙紧:薛乙怎么没来?刘林忙道:陛下,丞相感染风寒,薛典御被您派去丞相府请脉了。燕帝摆摆手,也想起这桩事:罢了,太子怎么样了?
    答曰:太子受了些惊吓,刚才喂了碗参汤,现已无大碍,只消细心照看即可。
    燕帝绷着脸往里走。元景蜷缩在床上,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裘被,还止不住发抖。原本燕帝听了医官的话,心下稍霁,如今亲眼看到元景面无血色的可怜样,怒气又涌了出来。他坐到元景床边,不敢掀被,只将手伸进去摸了摸。今日火墙烧的旺,殿内诸人皆热的汗流浃背,元景掌心却只是温热,燕帝心疼不已,比划了一下,像不知该碰哪里好了,最后轻轻地给他压了压被子,问:还难受么?
    元景垂着睫毛,神色萎顿地摇了摇头。燕帝看了他片刻,转而道:把门外的那个叫进来。
    刘林见他脸色森严,情知燕帝这次是动了真火,不敢怠慢,忙去叫人。楚驭走进来时步履很稳,一点也看出跪了许久的样子,他身上的水已结成薄冰,连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白霜。冰霜遇暖,淋淋的化了开来,每走一步,地上便是一滩水渍。跪倒燕帝面前是也没什么表情,既不知冷,也不知怕一般。
    燕帝冷声问:怎么回事?
    楚驭抬眼,越过他看了看不知何时撑坐起来,兀自发抖的元景,缓缓开了口:是我
    父皇,才冒了两个字,便被元景打断了,他声音沙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楚驭心中一动,眼中流露过一丝惊讶来。燕帝回头看了元景一眼,俨然并不相信,可元景异常固执,明明冷的上下牙直打颤,说出话来倒果断的很:是他路过,救我上来的!
    父子俩对视良久,燕帝到底拗不过他,拍拍他的手:你先躺下。又看了楚驭一眼,语气倒不如何威严了:你既救了太子,朕便好好奖赏你一番,且去大庆殿等着吧。
    楚驭先前等在外面时,便已想过后果,此时见皇帝要避着太子跟自己算总账,倒也不意外,他叩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是。
    元景扯着燕帝的衣袖不放,慌道:他哪也不去,我们说好了,回宫后他要陪我玩的!
    他说的急切,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这一咳半天不止,燕帝心疼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替他揉拍后背道:好好,哪都不去,就让他留下来陪你,你好好休息。站在旁边伺候的小柳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替他哄着太子乖乖躺下来。
    元景虽然人躺下了,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燕帝,像是怕他把楚驭带走。他平时最是温和听话。今日的言行却与往日大有不同,燕帝心中犯疑,一时摸不清这孩子是不是被吓狠了,还未收魂。看了太子片刻,对楚驭道:既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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