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纸片上写着那位养了那窝野猫好些年的好心人的电话号码。
他打开手机,一个一个输入纸片上的数字。
一会要是对方不舍得,他可以多给点钱,应当不会有人拒绝。
或者别的好处,他能给的,也能答应,就当作是这些年,这人替他护着少年时期那么一点儿温暖的答谢。
要是商量得顺利,他还可以问问对方,十年多前,最开始的时候,安置那一只小野猫的猫窝,是不是就是这人放的虽然不太可能。
还有
他想着,手机号码已然输完了。
一个他前几天刚刚修改的备注随着系统的自动匹配,浮现在了这串数字底下。
那两个字这些时日以来天天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这一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又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般。
乔南期本来下意识挪到拨打键上的手猛地一顿。
四方寂寥寥的,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聒噪,无形之中有一只手猛地刺进他的胸膛,握紧了他的心脏,猛地一抓
撕扯得四分五裂。
以至于,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任何想法。
片刻。
十二年前的记忆缓缓浮出。
他给十四岁的赵嵘支付了赵茗所有的医药费用,刚一转身,少年如同捧着珍宝一般,双手拿着一张刚刚写好的借条递到他的面前。
他没有收,直接将那借条撕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后来他走出医院,年少的赵嵘跑着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喊住他。
我可以问问你的银行卡号,或者你的地址吗?以后、以后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去还你。
当时年岁尚早,许多东西还没有如今这样方便。
金钱上的来往,大多都是当面的交易,亦或者是麻烦的转账。
赵嵘会问他地址,也无可厚非。
但乔南期并不想挟恩图报。
也不想眼前的少年觉得这是施舍,伤了尊严。
于是他在医院的大厅里找来了笔,对赵嵘说:伸手。
赵嵘呆了呆,没问他要干什么,只是乖乖地伸出了右手。
乔南期拿着笔杆轻轻敲了敲握紧的拳头。
摊开。
噢
少年再次顺从地摊开了掌心。
他抬手,握笔,笔尖轻轻落在了少年的掌心之上。
别缩。他说。
有点痒
话虽如此,赵嵘确实没有再动。
十六岁的乔南期将昌溪路这一处老宅的地址写了下来。
那时他想着,他母亲早年买的这处宅子早就无人居住,赵嵘即便到时候去找他,也不过就是一处空房。既让此刻的赵嵘放下愧疚之心,又将这恩情悄悄抹去。
也算一石二鸟。
只是世事无常。
他后来搬回了这处宅子,却也忘了他曾经在少年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过这里的地址。
街道外不知是什么车开过,突然传来一阵闹耳的引擎轰鸣声,拉回了乔南期的思绪。
他低头,这才发现,宠物店店员给他的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已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皱成了一团。
如同他的思绪一般。
怎么可能有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做这样的小事?
可能。
有一个人,他会。
第33章
一股酸涩冒上心头,却又夹杂着一丝抓心挠肝的暖意。
当年在年少的赵嵘掌心写下这一串地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家庭会在不久的将来四分五裂,不知道自己会住进昌溪路的老宅,也并不知道,他和赵嵘会在几年之后再次相遇。
那不过是他日复一日人生中比较特殊的一天,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也只会成为短暂得如同蜉蝣一瞬的记忆对赵嵘来说亦然。这笔人情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少年人的拖累,所以他写了个当时根本无人居住的地址,写在了根本无法长久保存字迹的掌心,并且从未想过,赵嵘会当真寻着那份地址找来。
赵嵘来了。
不是在他防备心最重、状态最差的那段时间里,骤然闯到他的面前,而是恰到好处地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偏偏踏到了最柔软的那一片上。
来得悄无声息。
一来,便是十二年。
乔南期看着手中已然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纸片,目光落在那一串数字上,半晌没有动弹。
直到外头不知驶过多少过路的车。
直到喧嚣的引擎声鸣笛声此起彼伏了好一会。
直到手机屏幕默默无声地暗了一些。
心间沉沉的。
那仿佛无形之中攥着他心脏的手像是在一点一点缩紧,掐住了他的思绪。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陌生的茫然无措的情绪。
眼看手机屏幕就要黑下,他虚虚停顿在拨打键上的指尖下意识便往下一按。
这一下太过用力,竟是直接点上了拨打键。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等待接听的页面。
乔南期怔了怔。
他要说什么?又要问什么?
问赵嵘为什么要去做身体检查?问赵嵘怎么会在医院?还是问赵嵘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想到那晚他去赵嵘家门口等到了赵嵘,赵嵘不带任何笑意地和他说:可你从来没有听我说过。
从来没有。
确实,从来没有。
忙音只响了一声,在这四下空荡的老宅中却格外清晰。
乔南期手指微动,按掉了电话。
这一打一挂间隔太短,也不知电话另一头的人听见了没有。
他竟然有些踌躇。
片刻。
他指尖在屏幕上微微滑动着,周围安静得他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靠在墙边的老式摆钟不急不缓地摆动着,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一秒、一秒、又一秒
乔南期再度拨出了电话。
赵嵘正在和孙曼曼吃晚饭。
他在医院待了一个下午,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完整的身体检查,也看了看他那胃疼的老毛病,出来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
他大致推测了一下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收入水平,选了个对孙曼曼来说不会太拘谨的餐厅。
他们虽然是同学,但读大学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乍一聊,颇有些生疏。
孙曼曼的工作和他们那些世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并不知道赵嵘和陈家那些事情,还时不时会打探赵嵘的现状。
赵嵘心知肚明这顿饭的目的,一直在找一个可以委婉断了对方念头的机会。
电话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只等服务员拿来结账的账单。
孙曼曼正试探地问他: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医院?你对象不陪你?
赵嵘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还没来得及看,铃声便停了只响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说:一个人方便。
他犹豫了一下,思索着是要借着这个问题,假称自己不是单身,还是之后再找个说辞。
孙曼曼看着他,没有接话,显然在等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赵嵘嗓音稍顿,说:我对象
手机又响了,伴随着震动发出的细微嗡嗡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回并不是方才突兀的一声,而是连绵个不停。
抱歉。他对孙曼曼说,随手伸手拿起了手机。
他本以为是宠物店员说的那个要领养猫的人,可映入眼帘的,是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备注,他却早已熟记于心不知多少年、忘也忘不了的一串数字。
又有什么事?
关于公司股份的事情,他不是已经和小吴说清楚了吗?
这一串数字,他曾在过去这一年多来经常看着。有时是发送着不太可能有回复的询问,有时是给乔南期打电话,期待一段注定不长的对话。
若是连着两三个拨打记录,那必然是他打给乔南期,而那头毫无回应。
此刻他见着屏幕上那一串数字契而不舍般出现,骤然有些晃然。
孙曼曼仍然看着他。
他和乔南期之间需要打电话才说的事情,都不是什么适合给别人听的,现在接电话显然不太好。
赵嵘想了想,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这才接着道:我
手机又响了。
赵嵘:?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乔大少爷的手机是不是被谁抢了。
不过乔南期的手机就算是被偷被抢了,必然也不可能打给他想也知道他在乔南期的通讯录里肯定也是无足轻重的。
他不知道乔南期这两天到底发什么疯。
他以往总是舍不得这串电话号码的主人多等哪怕一秒钟,接电话的时候总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现下,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个不停,他垂眸,收回目光,接着方才的话说:我对象比较忙,今天加班。
这自然是瞎扯的。
孙曼曼神色一暗,沉默了片刻,说:你朋友的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拒绝的话已经说出口,赵嵘和孙曼曼又说了一声抱歉,这才接起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孙曼曼便起身,对他说:既然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今天谢谢你,过两天你来,我要是有空,我请你。
名义上来说,她还算是赵嵘的医生,过两天来自然指的是医院。
这话客套而有礼,显然是明白了赵嵘话里的意思。
赵嵘笑了笑:好,下回见。
孙曼曼款款离开。
餐桌已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只余下一张白纸黑字的票单。
一侧的玻璃窗外,是繁华如白昼的城中,点缀着斑斓灯火。
赵嵘一人坐在餐桌旁,举着手机,侧着头望着窗外,突然有些疲惫。
他正待开口,电话那头,低沉的嗓音率先传来:刚才那个人是谁?
赵嵘眉心一簇这问题着实奇怪。
这人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开口却是这么一句不着边际又像是追问的话。
你是有什么事吗?他说。
那头又沉默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乔南期透过电话传来的呼吸声都比以往重上一些。
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最近,身体不舒服?
这问题着实奇怪,莫名其妙。比这通电话还要莫名其妙。
我很好,他完全不想和乔南期说自己身体情况这种事情,到底什么事?
乔南期问他:你在哪?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
乔南期已经问过一次他这样的问题。
上一次他在疗养院,乔南期问他在哪,他以为乔南期找他是有协议上的利益往来没有算清楚,如实回答了对方。结果当晚回家的时候,他却在家门口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乔南期。
这一次
他是真的不知道乔南期在想什么、又要干什么了。
不过他本来就从未真的靠近过乔南期。他这么些年,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乔先生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这人问什么问题,他都必须要回答一般。
乔南期这样,他们之间怎么算呢?
他并不是一个不会波动的圣人。
他微微靠着椅背,目光不知落在窗外夜景的哪一处,觉得更累了。
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乔南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赵嵘的语气仍旧和以往一般,温和而平顺,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赵嵘。
乔南期喊着。
他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赵嵘的名字,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像是魔咒一般,他一边有些不愿宣之于口,一边又想揣在心口念一念。
赵嵘似乎被他喊住了,电话并没有挂。
乔南期抓着手机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他仍然在意着方才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这人不是他和赵嵘共同认识的那些人,不是他知道的那些赵嵘的朋友们,是他从不知道的、和赵嵘有关的人。
那个人说对赵嵘过两天你来来哪里?赵嵘又在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和那个人待在一起?
这些问题同他心中涩然的情绪撞在一起,冲得他险些失控。
他还是想问。
但他更担心赵嵘挂电话。
在赵嵘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在他听到那熟悉的清冽的嗓音时,他连日以来莫名的烦闷终于有了答案。
乔南期按下不知从何处浮出的晦暗情绪,一字一句道:你在哪?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谈什么?赵嵘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回他,股份的事情我已经和小吴说了,过两天我就去转。
我前两天把协议又看了一遍,里面的每一个条款都没有问题,我也没有任何损害你权益的地方。
如果是和陈家有关的事情,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
乔先生,他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裹着平静,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大晚上当面详谈的东西。
乔南期张了张嘴,喉结微微滚动,我
他停顿了一下。
他习惯了俯视所有人,习惯了不带任何回转的强硬。
可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好似根本不是他会说的,却又完完全全是他想说的。
陌生,强烈。
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心底磨出来一般。
他说:我想见你。
话落,他微微屏息,下意识便不想错过电话那头哪怕是些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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