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恶毒女配,性别男 作者:漱己
第7节
在适才姜无岐言语间,酆如归的指尖被迫沾染上姜无岐的气息,这时滚烫得厉害,逼得酆如归急急地将那指尖收了回来。
但那指尖却被姜无岐捉住了,姜无岐一手端着钟水饺,一手掌心向上,贴着酆如归的指腹,低首问道:“你这手背上怎地会有伤?”
这手背上的伤是那陆元柏抓的,并无大碍,不过浅浅的数条,早已不往外渗出血来了。
酆如归便将他当时与陆元柏之事细细讲了,又道:“我无事。”
“那便好。”姜无岐松开酆如归的指尖,将钟水饺往酆如归面前一递,“吃罢。”
酆如归非但不接,还耍赖道:“这碗太烫了,我端不住,你喂我罢。”
这酆如归方才还道他乃是修行千年的恶鬼不会被这温度所伤,而今却又道这碗太烫了,端不住,姜无岐无奈地一笑,执起调羹,将钟水饺往酆如归唇边送。
酆如归未及上唇脂,但他的唇色原就嫣红,染上了点红油后,更是鲜艳欲滴,他张口去吃钟水饺时,又会泄露出点舌尖来,那舌尖竟是较他的唇色绮丽上许多。
姜无岐却是心无杂念,按着酆如归进食的速度,将钟水饺一只只地喂予他吃。
一碗钟水饺很快便仅余下一只,酆如归口中还有一只钟水饺未咽下,便摆摆手,口齿含糊地道:“姜无岐,你吃罢。”
姜无岐柔声拒绝道:“还是你吃罢,贫道禁绝荤辛。”
酆如归沉思着道:“禁绝荤辛?据我所知并非所有道士都不食荤辛,三净r_ou_便可食。”
三净r_ou_,即不见杀,不闻杀,不为己杀。
姜无岐笑道:“你所言不错,但依恩师所定下的规矩,贫道连三净r_ou_都食不得。”
“好罢。”酆如归也不勉强姜无岐,便就这姜无岐的调羹用完了最后的一只钟水饺,其后,他却是抢过姜无岐手中的瓷碗与调羹,将调羹丢进瓷碗当中,又将瓷碗放在一旁。
姜无岐满心疑惑,下一瞬,却便酆如归拥住了。
酆如归如姜无岐方才一般,催动内息,不多时,姜无岐的道袍便也烘干了。
而后,酆如归推开姜无岐,望住了姜无岐的双目问道:“你为何只将我身上的衣衫烘干,却不将你自己身上的道袍烘干?”
“这道袍干或不干,于贫道并无妨碍,但你那瘾从昨夜起发作了足有三回,身体虚弱,身着shi衣极易受凉。”姜无岐歉然道,“贫道之前只顾着搜寻那梁景文了,却忽略了此事,当真是对你不住。”
酆如归怔怔地凝望了姜无岐片刻,却是得寸进尺地道:“道长,你既对不住我,便须得应允我一件事。”
——应允我即便知晓我是断袖,亦会待我如现下一般。
他唇瓣颤动,喉间战栗,但这话却堵在了嗓子眼,如何都挤不出来,他实在鼓不起勇气,当着姜无岐面承认自己乃是断袖。
姜无岐好脾气地道:“你要我应允何事?”
酆如归胡乱地指了指被他放在了一旁的瓷碗与调羹,道:“你去将这瓷碗与调羹还了,再买一只猪r_ou_梅干菜饼来与我吃罢。”
“好罢,你稍待。”姜无岐端起瓷碗,方要走,酆如归却是变了把油纸伞来,塞到他手里,抿唇笑道:“我好容易才将道长你的道袍烘干了,你可切勿又淋shi了去。”
“多谢。”姜无岐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执着油纸伞,施展身法远去了。
酆如归盯着姜无岐消失的方向,微微失神,耳侧却猝然响起了一少女的哭泣声。
他循声而去,到了咬春楼后院偏僻处的一间小屋前,这小屋屋门被一条锁链锁得死紧,又无窗户,不难猜测里头的少女不是犯错受罚,便是不愿顺从地跃入火坑,才被关于此处。
他以指一点,那小臂粗的锁链便断裂了开来,他随即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少女垂首而泣,听得动静,方才抬起首来,露出来的一张脸生得是楚楚可怜,动人心弦。
这屋内黑漆漆的一团,她久未见得天日,幸而眼下外头由于下着暴雨,光线晦暗,她即刻便适应了。
她见得酆如归进来,本能地瑟缩成了一团,嘴却硬着:“你就算是活生生地打死我,我都不会如你所愿。”
酆如归不由轻笑一声:“我打死你作甚么?”
少女听酆如归语气柔和,大着胆子望去,屋内昏暗,酆如归半隐于其中,只一身的红衣扎眼万分。
一身红衣的酆如归俯下身来,取出丝帕,擦拭着少女的面颊,软声道:“我救你出去可好?”
少女闻言,泪水当即奔流而下,无论酆如归如何擦拭都擦不干净,她用力地抱住了酆如归,感激地道:“多谢姐姐相救。”
酆如归也不纠正她的称呼,而是将她抱起,飞身而出。
他的双足堪堪落于地面,便闻到了猪r_ou_梅干菜饼的香气,一侧首果真是姜无岐,姜无岐与他相距不过三丈。
姜无岐拿着一只方才出炉的猪r_ou_梅干菜饼,远远地瞧见酆如归抱着一少女,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是舒服,他加快脚步到了酆如归面前,问道:“她是何人?”
酆如归将少女放了下来,朝着姜无岐解释道:“我听见她的哭声,便将她从咬春楼救了出来,旁的我亦不知。”
少女向着姜无岐欠了欠身道:“我唤作曾茹,遭人蒙骗,被人卖入那咬春楼。”
酆如归陡然思及了梁景文,急声问道:“卖你的是何人?”
“便是那梁景文……”曾茹不禁又哭了起来,“我出身临春城,家中贫苦,父母早亡,一日,梁景文乘我采桑之时,向我示好,直言要娶我为妻,他之才名我也曾听过,我见他风度翩翩,心思浮动,却因羞怯,没有当场应下,那梁景文又再而三地在我采桑、浣纱之时与我说些趣事,时日一久,我实在抵抗不住,才应下了他的婚事,与他一道来了这逢春城,未料想……”
她哽咽得吐不出清晰的字句来,缓了口气才道:“未料想,他竟是将我卖进了咬春楼,任我苦苦哀求,他都没有半点心软,拿了银两,便走了。”
梁景文并非善类,但他贩卖少女一事,酆如归却仅从那女鬼口中听得过,他无法确定那女鬼所言是否为真,而今却是有了一个人证。
酆如归对那些无辜的少女心生怜悯,蹙眉问道:“除去你,你可知还有几人是被梁景文卖入那咬春楼的?”
曾茹思索须臾,恨恨地道:“据我所知,统共有十五人之多,其中……其中有六人被逼得成了楼中的花娘,三人因自毁容貌而被充作了奴仆,余下的六人……”
她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余下的六人寻了短见,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
第33章:黄泉路·其二十九
酆如归面色一沉:“旁的女子亦是如你一般,俱是被那梁景文以婚事为诱饵引来这逢春城的,而后被卖入咬春楼的?”
曾茹满面悲愤地道:“我们这一十五人确实是这般被卖入的咬春楼,至于别处是否还有受害者,倘若有的话,那些受害者是如何被骗来的我便不得而知了……那梁景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诅咒道:“那梁景文合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却原来那梁景文竟是仗着自己闻名于逢春城的才名以及如簧般的巧舌,行逼良为娼之事。
逼良为娼实乃人间极恶,毁人终身,夺人性命,确如曾茹所言那梁景文合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受那千刀万剐,油煎剥皮之苦,超生不得。
酆如归望住曾茹,问道:“曾茹,我与道长亦在追查梁景文之事,然那梁景文而今下落不明,你可知他可能会藏身于何处?”
曾茹思忖良久,摇首道:“我当真不知,但我可问一问其他被他卖入咬春楼的姐妹。”
“咬春楼许有梁景文的眼线,你应当被关在那小屋之中,此时贸然出现,反是打草惊蛇了。”酆如归提议道,“你不若先去逢春客栈候着,那逢春客栈中有一我们救回来的女子,她容貌被毁,昏沉不醒,但睡梦当中却惊恐地唤过梁景文的姓名,大抵亦是为梁景文所害。”
曾茹颔首道:“便听从姐姐所言。”
姜无岐听得曾茹唤酆如归为姐姐,不禁一怔,然而由酆如归的神色来看,酆如归对此全然不介意,他也不便出言挑明酆如归实为男子。
姜无岐与那女鬼约定好于两个时辰后在客栈汇合,现下已然快近了,故而两人带曾茹回了客栈后,便决定见过那女鬼再做打算。
曾茹进得房间见得那毁容女子登时面色煞白,一见那陆元柏更是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酆如归坐在桌案前,饮着一盏沏好的大红袍,指了指陆元柏道:“这便是梁景文的好友陆元柏,据闻他亦参与了贩卖妙龄少女一事,不过如今他神志不清,遭人c,ao控。”
曾茹曾听闻陆元柏乃是一风流人物,文采风流,为人更是风流,相貌亦是出类拔萃,而眼前的陆元柏却甚是可怖,哪里看得出半点本来面貌,她此前从未见过陆元柏,但她却是从旁的受害者处得知这陆元柏与那梁景文实为一丘之貉。
曾茹当即走到陆元柏面前,对其又踢又踹。
陆元柏的一双手臂、左足为酆如归所卸下,右足折断,全无反抗之力,只口中发出类似于野兽的低鸣。
酆如归见这曾茹分明对陆元柏惊惧交加,以致于浑身战栗不止,但却毫不犹豫地走近了陆元柏。
他心中对曾茹生了些赞叹之意,耳侧却听见那姜无岐道:“她醒了。”
她醒了?酆如归循声望向姜无岐,见那姜无岐立于那毁容女子床榻之前,即刻放下手中的大红袍,亦起身走了过去。
毁容女子的眼帘上亦满是刀口,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目,见得酆如归与姜无岐,先是向俩人致谢,其后却是道:“劳烦两位送我去官府,我要状告梁景文贩卖妙龄少女,谋取利益,又意图杀妻。”
她昏迷许久,嗓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字好似是被硬生生地从嗓子眼挤出来的。
酆如归与姜无岐皆是吃了一惊,照毁容女子的言下之意,莫非她便是梁景文的妻子?
毁容女子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酆如归按住了肩膀,她还道酆如归不信她所言,赶忙补充道:“我唤作苏晴,三年前,中秋那日嫁予梁景文为妻,绝无虚假,你若是不信,大可在这逢春城打探一番。”
曾茹原在踢踹那陆元柏,闻言,疾步到了床榻前,吃惊地道:“但你不是与那梁景文成婚未及三月便丧命于那春城河了么?”
苏晴冷笑一声:“我无意间听到了他与陆元柏在谈论如何才能勾得妙龄女子神魂颠倒,以便将她们卖了换作金银,他们还谋划着要训练些英俊少年,令他们四处勾引妙龄女子。我出身青楼,自是深知其中苦楚,哪里能任凭他们将清白人家的女子好端端地推入火坑,我当机立断去报了官,可恨那狗官非但不信,还命人将我送到梁景文处,要他好生看管我,让我勿要再胡言乱语。”
她缓了口气,苦笑道:“我嫁予他之前名满逢春城,他虽有才名,却还未夺得那解元,一日,他被那陆元柏硬拉着来咬春楼寻欢,我一眼相中了他,他囊中羞涩,我下贱得自付银两,以求与他一夜露水情缘。其后,我更是瞎了眼,昏了头,非要嫁他为妻,旁人赞他救风尘,但那赎身费却全数是我平日攒下的积蓄,他连一文钱都未出过,我嫁入梁家后,我自己的吃穿用度,乃至阖家上下的吃穿用度、他梁景文念书用的笔墨纸砚尽是由我所出。但纵然如此,我出身青楼便是身份低贱,不可取信,而他念着圣贤书,便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行差踏错,更遑论作恶了。”
酆如归奇道:“那县官既不会取信于你,你又为何要我们送你去官府报官?你手里可是握有证据?”
“我手里确有梁景文贩卖妙龄少女的证据。”苏晴说罢,又听酆如归追问道,“那你又是为何会在那乱葬岗?”
“我被送回梁景文处后,梁景文怕我坏了他的大事,将我关在房中,不见天日。”苏晴面无表情地道,“我成了他泄欲的工具,平日见他不到,倒是他母亲日日来送饭与我,怕我饿死了去。”
“我被他关了足有三年,三年后,也就是一月前,他终是厌倦了我,要将我再卖回咬春楼,我不肯,拿烛台划伤脸,破了相,他见我破相,索性日日拿着刀子折磨于我,后又将我丢到乱葬岗,死死捆住,埋入累累白骨下,要将我慢慢地饿死,死前尝尽求救无门的滋味。”苏晴神色淡然,目中殊无泪意,反而那曾茹被她的一番叙述催得落下了泪来。
“你还不现身么?”酆如归听罢苏晴所言,方才开口。
“公子是想念奴家了么?”那女鬼陡然现身,身姿款款地到了酆如归面前,作势要去揽酆如归的脖颈。
酆如归侧身躲过,方要开口,身侧的那姜无岐却率先道:“姑娘,你可寻到那梁景文的所在了?”
女鬼一下子委顿起来:“一无所获。”
苏晴听得俩人之言,道:“那梁景文不见了么?”
姜无岐问道:“苏晴,你可知梁景文会藏身于何处?”
苏晴万般无奈地道:“那梁景文狡猾得很,我如何能知。”
姜无岐眼角余光触到了不远处瘫软在地的陆元柏,朝着那女鬼道:“你能否令陆元柏恢复神志?他或许知晓梁景文的下落。”
女鬼为难地道:“我对他下了狠手,想拿他来恐吓梁景文,如今……如今我实在无法令他恢复神志。”
姜无岐一一扫过在场的三人一鬼,“我们何不如将从乱葬岗救了一毁容女子之事宣扬出去?那梁景文倘若并未离开逢春城,为了自己的名声,定会来害苏晴……”
酆如归接话道:“又或者我们可守在县衙,他的左腕尚在县衙当中,他极有可能会着人去取。”
“那不若这两件事一并进行,以免耽误功夫。”姜无岐温言道,“你们认为如何?”
俩人俩鬼皆无异议,一番商量后,便由那女鬼去守在县衙,酆如归、曾茹以及苏晴留于客栈,而姜无岐则继续搜寻梁景文。
女鬼正要前往县衙,身后却有一把声音在她耳畔炸了开来:“阿瑶,你可是阿瑶?”
她连头都未回,径直往前走,仅仅不耐烦地道:“我不是阿瑶,也不识得甚么阿瑶。”
话音尚未落地,她的身形便消失了。
苏晴本就未复原,适才说了这许多的话,已然疲惫不堪,她怔怔地望着女鬼消失的方向,低喃着道:“她假若不是阿瑶,为何会生得与阿瑶有八九分相似。”
酆如归与姜无岐对视一眼,便从对方目中得知了对方所想与自己一般——那女鬼极有可能便是阿瑶。
而后,由酆如归开口询问道:“阿瑶是何人?”
“阿瑶是我还未被父母卖入咬春楼前,居于我家相邻村落的小妹妹,她较我年幼五岁,自我十六岁被卖入咬春楼后,我便再也未见过她。”苏晴笑道,“许是我瞧岔了罢,毕竟我已有七年不曾见过她了。”
那女鬼倘使当真是阿瑶,那她受尽苦楚都要将梁景文折磨至死,除却要为受害的妙龄女子复仇,更是为了帮苏晴复仇。
她在乱葬岗时附身于苏晴身上,亦非如她所言是为了避免魂飞魄散,将苏晴的身体当做了一件上好的容器。
但倘使她当真是阿瑶,为何不认苏晴?
酆如归心下生疑,但眼下将那梁景文抓住才是当务之急,此事无暇深究。
第34章:黄泉路·其三十
按照计划,酆如归将他与姜无岐在乱葬岗救了一毁容女子之事宣扬了出去,加之不久前从春城河爬上来一诡异活物之事、逢春客栈对面窄巷的青石板上发现断腕一事,三件事叠加在一处,恐怖极快地发酵了起来,一时间,逢春城内人心惶惶,甚至波及到了相邻的临春城,临春城亦急急地实行了宵禁,一时间,逢春、临春两城莫要说黑夜了,连白昼行人也寥寥可数。
但过了三日,那梁景文都未有半点动静,他既未着人来除去苏晴,亦不曾对藏于县衙的断腕下手。
又两日,县官着实寻不到那断腕的主人,那断腕又因天气闷热,已然发臭腐烂,引来了无数的虫蝇,难以驱散,县官束手无策,索性将那断腕葬了作数,这桩悬案便算是暂时了结了。
他听闻那毁容女子之事,亲自去了客栈,作了一番问询,但那毁容女子较之县官,更为信任救了她性命的酆如归与姜无岐俩人,出言搪塞了一通,只道自己也不知为何一觉醒来便在乱葬岗了,县官问她姓名、出身、来历,她一问三不知,作出一副失忆模样,又当着县官的面哀戚地哭了起来,县官无法,不得不回了县衙去。
又五日,这统共十日间,姜无岐已将逢春、临春两城以及方圆三十里内的一些村落都搜寻了一遍,却依旧寻不到那梁景文的踪影。
那梁景文直如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了一般,且这方圆三十里内十日间无一人租借过马车远行,梁景文乃是书生出身,受梁母溺爱,从未做过粗活,想来凭借他的脚程,要不留丝毫痕迹,出这方圆三十里难如登天。
第十一日,时近正午,苏晴的病情有所反复,由曾茹陪伴于她,而那女鬼仍在四处搜寻梁景文,酆如归与姜无岐则坐在一家名为盼春楼的酒楼用午膳。
这盼春楼原是逢春城中最为出名的酒楼,与菜色口味相较,要价也勉强算得上合理,故而逢春城中只消手头宽裕些的,每月都会来盼春楼用膳,以免被友人嘲笑了去,其中自诩文人雅客的还会吟诗作词,来歌颂盼春楼的菜肴以及从盼春楼楼顶眺望出去可瞧见的一片丛山峻岭。
酆如归与姜无岐正落座于盼春楼观景最佳的一张桌案前,这桌案原该提前一月交上定金才有机会坐得,但因逢春城中怪事连连,连累这盼春楼也冷清了起来,从前盼春楼每每快至子时了,仍有食客在饮酒做行酒令,而这半月,未及日暮,便可打烊了,其中有五日,居然从开张到打烊,都无一位食客进门。
酆如归性喜荤食,姜无岐却禁绝荤辛,因而俩人便各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肴。
酆如归点的是菌菇鱼茸羹、山药牛腩煲、梅子蜜汁小排以及猪r_ou_虾仁糯米烧卖,姜无岐则要了香煎茄盒、清炒藕片以及凉拌莴笋丝。
“两位客官稍待。”话音落地,小二哥便满面堆笑地退下了。
此时,四面的窗户尽数敞开,习习夏风奔涌进来,夏日的炎热登时散去大半。
因姜无岐近日忙于搜寻那梁景文的缘故,酆如归极少与姜无岐会面,这时,见得姜无岐坐在自己对面,他下意识地凝视住姜无岐不放。
姜无岐觉察到酆如归的视线,问道:“贫道有何处不妥么?”
“你确有一处不妥。”酆如归勾唇笑道,“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姜无岐即刻起身坐到了酆如归身侧,酆如归却是凑到姜无岐耳侧道:“我是扯谎骗你的。”
姜无岐并无恼意,只无奈地笑道:“你打趣贫道作甚么?”
“因为我甚是想念你。”酆如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口,不由耳根滚烫,好在这话说得极轻,姜无岐应当并未听清。
果然,姜无岐疑惑地问道:“你适才说了甚么?”
酆如归摇首道:“你无须介意,我仅仅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姜无岐听得这话也不追根究底,站起身来,便要坐回原先的座位去。
酆如归心生不舍,不禁扯住了姜无岐一段衣袂。
姜无岐垂首去瞧酆如归,见酆如归眼底一片水光潋滟,关切道:“你可是无恙?”
这十一日,姜无岐时常不在酆如归身侧,往往一整日,俩人都见不得一面,骤然闻得姜无岐久违的关切,酆如归不及细想,便伸手圈住了姜无岐的腰身,将脸埋在姜无岐的小腹上。
姜无岐见状,思及酆如归已有足足七日未曾从他身上吸食过血液了,遂轻拍着酆如归的后背,柔声道:“你那瘾可是发作了?”
这十一日间,酆如归那瘾足足发作过一十三回,其中有一回恰逢姜无岐回来,他便拥住了姜无岐,从其后颈处吸食了些血液,其余的一十二回他俱是以自己的血液硬生生地熬过去的,幸而那一十二回算不得厉害,从头到尾他都能勉力维持住神志。
闻言,他蹭了蹭姜无岐的小腹,才仰起首来道:“我无事。”
“那便好。”姜无岐松了口气,却陡然想起了一事,便俯下身去,捉住了酆如归的一双手细看。
这一细看霎时有数不尽的新鲜的伤痕扎入了姜无岐眼中,姜无岐喉间一动,不知该如何言语,末了,却是致歉道:“酆如归,贫道本该陪在你身旁才是。”
他握了握酆如归的双手,肃然道:“这一十一日来,你那瘾共计发作了几回?”
酆如归得寸进尺地将十指逐一没入了姜无岐的指缝内,才笑吟吟地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
姜无岐心知酆如归是在敷衍自己,方要开口,偏生这时,小二哥端了食案来。
酆如归见小二哥到了桌案前,却不将手松开,反是不轻不重地摩挲起了姜无岐的指缝来,激得姜无岐起了一阵痒意。
小二哥以为酆如归与姜无岐乃是一双恋人,心中暗道:这道士明明出了家,却还有美娇娘相伴,着实是令人羡慕。
小二哥将梅子蜜汁小排、猪r_ou_虾仁糯米烧卖、清炒藕片以及凉拌莴笋丝从食案中端出来,一一摆开。
若是平日,菜肴应当早已上齐全了,但因近日生意清冷之故,这盼春楼内现下只掌勺的大厨以及一个帮佣在,其他的厨子与帮佣皆在家中歇息,上菜速度便慢了许多。
姜无岐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便未抽出手来,任凭酆如归作弄。
在他面前酆如归的脾气着实不算好,假使换作旁的事,他便也不追问了,但此事却须得再问上一问:“你当真不记得了?”
小二哥上罢菜,方要离开,却听见酆如归道:“再要一壶屠苏酒。”
“好咧。”小二哥应了一声,很快便将那屠苏酒取来了,又分别在酆如归与姜无岐面前放置了一只白瓷酒杯。
酆如归松开姜无岐,斟上了一杯屠苏酒,紧接着,他竟是扣住了姜无岐的左手手腕子,用力地一扯。
姜无岐猝不及防,被酆如归扯进了怀里,他直觉得不妥,右手撑着椅面,当即要坐直身来,鼻尖却突地盈满了酒香。
入眼的是一只骨r_ou_匀停的手,形状姣好,其上的肌肤虽莹白如玉,却不甚平整,指腹间是一杯屠苏酒。
他抬眼望住了执酒之人:“酆如归,你要作甚么?”
酆如归唇角含笑,双目灼灼地盯住了姜无岐:“你将这杯屠苏酒饮尽,我便告诉你,这一十一日来,我那瘾共计发作了几回。”
姜无岐叹息道:“贫道饮不得酒,你勿要如此。”
“你要我勿要如此,我却偏要逼你饮尽这屠苏酒。”酆如归说着,将酒杯一点一点地逼近姜无岐的一双唇,在即将触到姜无岐的唇缝前,酆如归却是将手撤了回来,转而自己仰首饮尽了这屠苏酒。
酆如归饮得急了,咳了良久,才止住,由于姜无岐的后背抵着酆如归的前胸的缘故,酆如归这一咳所牵引出来的身体颤动便一点不落地击打在了姜无岐后背上。
姜无岐回首道:“贫道又不与你抢,你饮得这般急作甚么?”
酆如归兀自饮着酒,饮罢三杯,又轻咳了良久,才放下酒杯,哑声道:“这一十一日来,我那瘾共计发作了一十三回,不过每一回都算不上厉害,你不必挂心。”
不知是因饮了三杯屠苏酒,还是因适才的咳嗽,酆如归面色生红,细细上过妆的眉眼仿若透出了些媚气。
“你……”姜无岐本想问酆如归你疼是不疼,但料想酆如归定会回答不疼,便也不问了,只道,“下次如若再发作,你切勿强撑。”
“嗯。”酆如归似真似假地应下了,后又推开姜无岐,淡淡地道,“用膳罢。”
“好罢。”姜无岐坐回酆如归对面,执起了竹箸,夹起一块藕片送入口中,夸赞道,“确是不错。”
“是么?”酆如归并不看姜无岐,双目望着窗外翠绿的崇山峻岭,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竹箸。
姜无岐全然不知自己是何处惹酆如归不悦了,思忖半晌,索性开口问道:“贫道假若有何处做错了,你直言相告便可。”
酆如归一发不言,默然地用着膳食,少时,余下的菌菇鱼茸羹、山药牛腩煲以及香煎茄盒便上齐了这盼春楼的菜量不多,他不紧不缓地将自己所点的菜肴全数收入了腹中,才出声:“你既已将这方圆三十里寻遍了,那梁景文却依旧下落不明,你以为那梁景文会藏于何处?”
姜无岐听酆如归提及梁景文,沉吟着道:“那梁景文应当出不了方圆三十里,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但起火之后,有一处贫道却还未搜过,便是……”
俩人异口同声地道:“密室。”
姜无岐蹙眉道:“那梁景文家中的密室,贫道先前已仔细搜过,但起火之后却未再踏足过,贫道甚至无法断定那密室可是坍塌了。”
“那我们这便去那密室罢。”酆如归说罢,堪堪站起身来,身体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姜无岐快手将酆如归一扶,酆如归才不致于摔倒在地。
酆如归一手被姜无岐扣住了小臂,一手顺势搭上姜无岐的左肩,以眼尾通红的双目凝望着姜无岐道:“姜无岐,我好似有些醉了。”
姜无岐触了触酆如归的面颊,当真是被酒液烧得滚烫了起来,但即便如此,指尖的温度亦不过是与凡人相仿。
是了,酆如归是鬼,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恶鬼,纵然修炼出了一副如同凡人的r_ou_身,却依然是鬼。
他顿时心生怜惜,将几乎是瘫软在他身上的酆如归抱住了,低首道:“贫道送你回客栈歇息罢。”
“便劳烦道长了。”酆如归半阖着双目,安心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于姜无岐。
姜无岐付过银两后,半抱半扶着酆如归,环佩叮当地出了盼春楼。
盼春楼外,放眼望去无一行人,仿佛这偌大的天下只他与酆如归这一人一鬼。
灿烂的阳光铺洒下来,酆如归一双手上的伤痕乍然间纤毫毕现,姜无岐猝然意识到许适才酆如归并非故意不理会于他,而是酆如归早已醉了,正本能地拼命忍耐着醉意,无暇与他言语罢了。
倘若真是这般,这酆如归也太惯于忍耐了。
第35章:黄泉路·其三十一
姜无岐将酆如归半扶半抱地回了客栈去,他方将酆如归放到床榻上,酆如归却揪住了他腰身处的一点道袍,含含糊糊地道:“姜无岐,你可否让我抱一会儿?”
闻言,姜无岐思及酆如归曾说过他的身体很是暖和,遂低下首来,关切道:“你可是觉得冷了?”
“嗯,我有些冷了。”酆如归的神志被那屠苏酒醺醉了,顾不得这许多,胡乱地一抓,竟是将姜无岐腰间的系带扯了下来,那半新不旧的道袍当即松散了开来,展露出内里的白色中衣来。
姜无岐一怔,便要将那系带从酆如归手中取回,酆如归却是不肯,指尖捏着那暗青色的系带摇摇晃晃的,如同炫耀一般,紧接着更是猛然起身,抱住了姜无岐的腰身,一用力,硬生生地将其压在身下。
香醇的酒气登时从酆如归身上弥漫过来,充盈了姜无岐的鼻腔,姜无岐下意识地欲要推开酆如归,却闻得酆如归哀求道:“让我抱一会儿罢,我很冷。”
酆如归难得示弱,下颌抵着姜无岐的心口,双目中一片迷离水光,这水光冉冉流动着,好似下一瞬便会倾泻到姜无岐掌心一般。
见状,姜无岐心软地应允道:“好罢。”
酆如归满足地将左侧面颊贴在姜无岐心口上,同时一双手从姜无岐后腰与床榻的缝隙钻了进去,紧紧地圈住了姜无岐的腰身,少时,他的吐息便均匀了起来,尽数倾洒在姜无岐心口上。
由于时至炎夏的缘故,姜无岐换上了轻薄的中衣,中衣之下的里衣亦然,故而酆如归温热又含着酒气的吐息轻易地便渡到了他心口的肌肤上,引得那片肌肤本能地战栗了一下,甚至促使其下的心脏紧了紧。
姜无岐定了定神,垂眼望去,映入眼帘的酆如归睡容安稳,一双羽睫漆黑而浓密,在他脸上落下两道y影,衬得那一双唇瓣嫣红得宛若衔着一片鲜嫩的牡丹花瓣。
不知怎地,他方才与酆如归的交谈陡然窜进了脑中,是了,眼下酆如归醉酒不醒,他应当尽快赶去密室,以确认那梁景文是否藏于密室当中才是。
他不愿吵醒酆如归,试探着侧过身去,抬手拨开酆如归的手指。
但他的手指尚未触及酆如归,那酆如归却是磨蹭着凑到他耳侧,梦呓般地道:“姜无岐,我甚是想念你。”
姜无岐猝然意识到许适才他未听清的酆如归的那句话便是“姜无岐,我甚是想念你”。
酆如归想念他是因为他不在身侧,吸食不得他的血液了,抑或是不能抱着他取暖了,又或者是纯粹地想念他本身?
酆如归惯于忍耐痛楚,不到不得已,从不吸食他的血液,那么便是后两者之一了。
他一时想不明白,便打算先赶去密室,他的手指覆上了酆如归的手指,方将那尾指拨开,酆如归却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生怕那梁景文当真藏于密室当中,耽误不得,无法,只得轻拍着酆如归的背脊道:“你松开我可好?”
酆如归原本紧阖着双目,这时,蓦地睁了开来,凝望着姜无岐。
这双目中朦朦胧胧的,姜无岐也不知酆如归是清醒了,或是昏沉着。
酆如归这么望了良久,一言不发,却在姜无岐以为他又要睡过去之时,突地将姜无岐推开了去。
姜无岐猝不及防,险些从床榻上滚落下去,那酆如归却是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将他暗青色的系带掷在了他面上。
姜无岐堪堪伸手取下面上的系带,竟又被酆如归夺了去。
酆如归下了床榻,脚步虚浮,而后,一把扣住了姜无岐左手手腕子,将姜无岐拽下床榻。
姜无岐方才站定,酆如归以额头贴上了姜无岐一副锁骨的中央,一面扯上姜无岐的道袍衣襟,仔细地将系带系好,一面口齿不清地道:“我现下浑身无力,便不与你同去了,以免拖累你,你自己小心些。”
酆如归醉得手指不听使唤,费了半晌,才将那不听话的系带系好,一系好,他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幸而被姜无岐及时扶住了。
他的手臂肌肤贪婪地汲取着从姜无岐掌心传来的体温,他的唇角亦勾起了一点笑意来:“姜无岐,我甚是想念你。”
他说这话时,仿若有些别扭,被酒液催得涣散的视线全然落在了别处,并未留予姜无岐一分。
“抱歉。”姜无岐将酆如归扶回了床榻上,掖好薄被,“贫道会快些回来的,你好生歇息。”
酆如归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双手亦安静地伏在了薄被里头,与姜无岐一身的道袍相距甚远。
这酆如归分明醉了,心思却依旧通透,听得他要其松开手,即知他要去密室寻那梁景文,便拼命地抵抗着醉意,为他穿好道袍,与他说话。
姜无岐低叹一声,到底还是转身离去了。
关门声入耳,酆如归强撑的神经才松懈开来,双目随即阖上,紧握着拳的双手亦放松了,他彻底地放任自己沉浸于酒液的麻痹中,沉沉地睡去了。
而那姜无岐一出客栈,便飞身而去,直奔密室。
不过须臾,他便立在了那废墟前,那废墟与十一日前一般模样,不知是被人动过后,又收拾妥当了,或是全然无人踏足过。
他指尖一动,那断瓦残垣即刻往两边去了,让出一条走道来,他一瞥,却发现通往密室的暗道已然坍塌了。
那密室可还会在?
弹指间,道袍衣袂翻飞,那将暗道掩埋了的断瓦残垣纷纷腾空,又缓缓落地。
其后,密室的石门暴露了出来,石门旁的凸起已无法开启石门了,他以指尖在石门上一点,厚重的石门立即碎作了一地。
碎石激起了无数尘埃,逼得入眼之物都如同遮掩着一层薄纱,密室隐隐约约的,乍看之下,完好无损。
他越过尘埃,进入密室,密室内空无一人。
一番勘查之后,他断定这密室中不久前定有人在,不然染在这地面与墙壁上的血液不会是这般新鲜的颜色,食物遗留下的残渣亦应当早已腐烂了才对,且这密室内十一日前并无蜡台,而今却有一只烛台歪斜在地,又有干去的烛蜡四散。
由染在地面与墙面上的血液可知,除非有人呕血,密室内应当不止一人,且其中一人曾对另一人施刑。
他思索着,俯下身去,指尖一触到烛身,便感知到了些微温度,可见,藏于密室之人理当仍在附近。
然而那暗道却已坍塌了,他们又是如何出去的?
可能性有二:其一,他们出去后,用法子使得那暗道坍塌了;其二,那暗道在起火那日便坍塌了,这密室有旁的出路。
但要使得暗道坍塌绝非易事,如若凡人须得借助火药,或如那一日般燃起大火。
他方才进来时,半点白烟也无,显而易见,藏于密室之人当中若无神魔妖怪,便定然是其二了。
他将这密室又搜了一遍,果真寻到了另一条暗道,这暗道昏暗难当,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才再见天日,环顾四周,这暗道的尽头竟是咬春楼。
一切便联系上了,那梁景文将引诱来的妙龄女子关于密室,再通过这暗道将她们送往咬春楼,这般行事,便避免了他的恶行为人所觉。
而且,这咬春楼与他有生意来往,如若有性命之忧,他自然能从这暗道逃生,其后向咬春楼寻求庇佑。
要么,不久前藏身于密室之人当中可有那梁景文,假若有那梁景文,他是施刑之人,还是受刑之人,他假若是受刑之人,那施刑之人是谁?
姜无岐将这咬春楼又搜查了一通,可惜,寻不到半点那梁景文的踪影。
他放心不下酆如归,便也不耽搁,径直回了客栈去。
一推门,只见酆如归卷着薄被缩在了床尾,姜无岐行至床榻前,仅能看见他红透了的耳根以及一段半掩在墨发中的后颈。
姜无岐鬼使神差地上得了床榻,将酆如归抱在怀中。
酆如归并未转醒,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姜无岐的体温,却是立刻舒展了开来,朝着姜无岐贴合了上去。
第36章:黄泉路·其三十二
酆如归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他自成为酆如归后,苦于啖r_ou_嗜血之瘾,又时常觉得周身严寒,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不是被那瘾折磨醒,便是被冻醒,甚至有时会梦到他被父亲逼入湖中的那一幕。
那一幕始终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纠缠不休,不断地叫嚣着,嘲讽于他,将他所有的美好回忆撕碎了与他细看,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承认他曾经所拥有的严父、慈母俱是一场谎言,于父亲而言,看重他不过是因他出生那日天降异象,若有不如意的,便可将他随意抛弃;于母亲而言,他不过是母亲在父亲面前站稳脚跟的工具,有用时便死死抓住不放,无用时便可轻易舍弃。
而他竟曾天真地认为他是被父亲与母亲放在心尖上宠爱的,不然为何锦衣、珍馐、古董、字画会这般唾手可得?只消他提上一句,便会源源不绝地呈到他面前。
但现下这一觉他却直觉得自己是眠于春风中,温暖、和煦,妥帖万分。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他分明睡够了,却不愿睁开双目,他张开手,将他的春风紧紧拥住。
忽地,有一点温热划过他的左侧眼尾,他疑惑地睁开双眼来,映入眼帘的是姜无岐的食指指尖、姜无岐的右手、姜无岐的眉眼、姜无岐凌乱的衣襟、姜无岐衣襟处泄露出来的一段锁骨……他满眼都是姜无岐,耳侧又响起了姜无岐的声音:“你的酒可是醒了?难受么?”
这时,他才猝然意识到他被姜无岐抱在了怀中,且他与姜无岐在同一张床榻之上。
除却年幼时的母亲与ru娘,他还未曾与人在同一张床榻上同眠过。
他不由顿生羞赧,双手抵住姜无岐的心口,欲要将姜无岐推开。
姜无岐却是认为自己又惹酆如归不快了,当即松开手,下了床榻,致歉道:“抱歉,是贫道冒犯了,贫道方才从那密室回来,见你蜷缩着身体,以为是寒冷所致,故而贫道未经你应允,便上了床榻,将你抱在了怀里。”
所以,他并非是眠于春风中,而是眠于姜无岐怀中么?
姜无岐见他默然不言,暗忖道:酆如归不善酒,三杯屠苏酒下肚,即便睡了一觉,也还未缓过来罢。
他转身边要走,尚未走出一步,却被酆如归从背后抱住了腰身。
酆如归将一张脸埋在姜无岐宽阔的后背上,由于醉过酒的缘故,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不要走。”
姜无岐回过身来,松了口气道:“你并未生贫道的气么?”
“你不走我便不生你的气了。”酆如归仰起首来,望住姜无岐,“你倘若走了,我定然不原谅你。”
姜无岐失笑道:“贫道是想去向小二哥要一碗醒酒汤。”
说罢,他伸手探到酆如归的额头,关切道:“你可觉得头疼?”
酆如归倒不觉头疼,仅仅有些恍惚,ji,ng神难以集中,他摇了摇头道:“不疼。”
“当真不疼?”酆如归实在太惯于忍耐了,姜无岐听酆如归道不疼,自然心下生疑,是以,他仍是坚持道,“贫道还是去要一碗醒酒汤罢。”
“好罢。”酆如归坐在床榻边,宛如稚童似的晃荡着双足,不及整理的一身红衣衣襟敞开、滑落,暴露出他左侧圆润莹白的肩头来,一头的墨发胡乱地铺洒在他身上,发间的翠钿颓唐。
他生得颜若舜华、肌骨如玉,无须刻意作出惑人之姿便有万种风情,勾魂摄魄。
姜无岐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疾步到了他面前,却是抬手将他的衣襟拢上,并且叮嘱道:“你可切勿着凉了。”
酆如归颔首笑道:“你快些去罢。”
——快些去,也好快些回来。
姜无岐出了房间去,酆如归听得楼下有些动静,便下了床榻,行至窗前窥望。
说话的乃是两个书生,并无异常之处,入耳的内容却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闻那断腕为梁景文所有。”
“说起来,我似乎许久未瞧见梁景文走动了。”
“近日本来也没几人在外走动罢。”
“倘若梁景文当真被人斩断了手腕,倒是有趣了。”
“陆元柏又下落不明,那这会元……”
那屠苏酒的后劲仍未完全散去,酆如归无力细想,便倚窗而立,开了窗,吹着夏风。
时近黄昏,这夏风也生了凉意,催得酆如归打了个颤抖,轻咳不止。
而那楼下的那俩书生闻得开窗的“吱呀”声,循声望去,便将酆如归的眉眼看了仔细,皆是连声赞叹他实乃病美人,引人心生怜惜。
酆如归半掩着唇轻咳,觉察到那俩书生的目光当中满含亵玩之意,便毫不客气地执起桌案上的那盏雪峰毛尖往下一泼。
这雪峰毛尖已然凉透了,那俩书生陡然间被泼了满脸满身自是不好受,瞧来更是狼狈至极。
其中一书生正要与那病美人理论,这生于墙缝当中的翠绿地锦不知怎地居然直直往他面上一击。
另一书生狐疑地盯着地锦,地锦安静地伏于墙面上,一动不动,却是旁的一块青苔仿若生出了一双手般,毛茸茸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吓得他跌倒在地。
“莫不是白日见鬼了?”一书生话音落地,俩人互相望了眼对方,思及这半月逢春城中发生的怪事,不约而同地落荒而逃。
逃出十余步,俩人却接连被乍然出现的石子绊倒了,磕出一鼻子的血。
姜无岐已端着醒酒汤到了酆如归身畔,他虽不知缘由,见酆如归作弄俩人,却也不制止,只将醒酒汤递予酆如归,又道:“有些烫,你且小心些。”
酆如归已止住了轻咳,他不接醒酒汤,反是问道:“姜无岐,你为何不出言制止?”
姜无岐据实答道:“贫道知你之行事必有缘由,而且你定会把握分寸,不会伤及其性命。”
酆如归抿唇笑道:“我假若要伤及他们的性命,你又会如何?”
姜无岐奇道:“那他们十之八九是罪有应得,贫道为何要出言制止?”
“你……”酆如归接过醒酒汤,饮了一口,沾着褐色汤药的唇瓣轻启,“你这么信我作甚么?”
姜无岐认真地问道:“贫道为何不信你?”
酆如归盯住姜无岐,一字一字地道:“你便不怕我这千年恶鬼终有一日会将你拆骨入腹么?”
姜无岐温言道:“贫道信你不会如此。”
酆如归顿觉心如擂鼓,将那药碗往姜无岐手中一塞,要求道:“喂我。”
姜无岐依言将醒酒汤喂予酆如归饮了,又踟躇着道:“你适才可是发噩梦了?”
酆如归取出一张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唇瓣,听得这话,朝着姜无岐道:“你为何会有此问?”
“你好似哭了。”姜无岐指了指酆如归左侧眼尾,“适才这儿有些shi润。”
我哭了么?姜无岐不会扯谎,那我定然是哭了,我又为甚么会哭?是由于梦见了父亲与母亲么?
但他们并不值得我哭,我又为甚么会哭?
酆如归并不愿提及凄惨的过往,便顺着姜无岐的话茬,信口胡言道:“我发了个噩梦,我梦见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怪物一口吞下,死得干净利落。”
姜无岐安慰道:“只不过是噩梦罢了,你勿要当真。”
酆如归双目灼灼地道:“那若是当真有一只巨大的怪物要将我一口吞下,姜无岐,你会保护我么?”
姜无岐不假思索地道:“会,酆如归,贫道定会护住你。”
酆如归心中满足,引来鬼火,燃去沾染了药液的丝帕,又道:“你可知那梁景文断腕之事已被宣扬出去了?”
姜无岐点了点头:“贫道下楼去向小二哥要醒酒汤时,小二哥便在与掌柜谈论此事。”
“知晓此事的只你、我以及那女鬼,许还有梁景文的母亲。”酆如归沉吟着道,“你、我未将此事透露与旁人,梁景文的母亲倘使知晓,必然会死守这个秘密,那么……”
他抬眼与姜无岐四目相接:“那么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应当是那女鬼。”
姜无岐肃然道:“梁景文成了逢春城的谈资,确实符合那女鬼的心意。”
酆如归吹过凉风,又饮下一碗醒酒药,此时头脑清醒,他凝神思忖了须臾:“姜无岐,那密室中可有人迹?”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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