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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15节

    汪直冷笑:“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这一切都在贵妃面前抖出来吗!”

    元良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的,否则你就不会事先过来问我了。谢谢你了,汪内监,从前因为你是贵妃身边的人,我一直瞧不上你,现在看来,你心中也还是有大义的。”

    汪直呸了一声:“你把韩早都给害死了,还来跟我讲什么大义!再说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太子殿下!”

    元良神情黯淡:“是,所以我现在把命赔给他。你对殿下的这份保护之情,我却是还不了了。”

    唐泛见他声音越来越低,嘴角溢出鲜血,不由近前几步,抓着他问:“那福如呢,你可知道福如是什么来历!她当真只是因为不满万贵妃才想要给她下绊子而已吗?”

    元良摇摇头,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迷茫,眼神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表情因为疼痛而倍加扭曲狰狞,最终在呻吟声中没了呼吸。

    唐泛松开他,将元良放在床榻上。

    这个人殊为可恨,为了给纪妃报仇,嫁祸万贵妃,不惜将无辜的韩早拖下水,最终证明他的一切工夫全都是白费,万贵妃注定脱身,韩早也死得冤枉。

    可这人又很可怜,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追逐名利欲望,而是为了当年纪妃的一饭之恩。多少人在一生中受过别人的恩惠,可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别人的恩惠?元良不仅记得,还牢牢铭刻在心,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汪直道:“元良突发急病死了,连太医都来不及请,甚为可惜。”

    唐泛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福如那边呢?”

    汪直面无表情:“她因为遭遇贵妃责骂,心中不忿,故而怂恿贵妃送汤来给太子,借韩早之死嫁祸贵妃。”

    这就等于直接剔除了元良在其中的角色。

    唐泛摇摇头:“不行,这样破绽甚多。别忘了还有韩晖那边,福如在贵妃宫中,如何会与韩晖有联系?中间必然少不了元良的作用。”

    汪直想了想,击掌道:“那就这样!就说福如平日里被贵妃训斥之后怀恨在心,却不敢报复,元良是福如的对食,听福如抱怨之后,正好韩晖有弑弟之心,就生出这样一个主意,让福如劝贵妃送汤,然后让韩晖提前对韩早下手,三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借以嫁祸贵妃。”

    他了摘除太子的嫌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唐泛沉默片刻,道:“你这样讲,陛下和贵妃那边会相信么?”

    汪直反问:“为什么不相信?现在元良一死,死无对证,福如和韩晖互相串连的事实俱在,不管他们怎么抵赖,也掀不了什么风浪。我不妨老实和你讲罢,这件事情,陛下绝不希望兴起什么大狱,在他心中,如今太子年长,又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就算看得不如贵妃重要,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他也不会希望此事牵连到太子头上。现在关键是贵妃那边,只要没有证据,贵妃就算再对太子有芥蒂,也不能以此为借口。”

    他顿了顿,懊悔道:“当初假如让我直接捉了小周氏完事,哪来这么多没完没了的麻烦!唐泛,我本来就不该听你的胡言乱语,要跟太子结什么善缘,结果现在好了,上了船却下不了船,只能一头黑地走下去。我原是贵妃那边的人,现在却要帮着你们欺瞒贵妃,若是被贵妃知晓了,下场必然不会比元良好到哪里去!”

    唐泛同样被元良这件事搅得心绪不宁,闻言只能涩声安慰道:“未必罢。这件事里,我总觉得福如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对贵妃心怀怨忿的人,明知道左右都是个死,直接带上一把匕首近身刺杀就是了,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来陷害她?如果能从福如身上再挖出什么来,说不定就能摆脱太子的嫌疑了。”

    汪直冷哼:“你想得太简单了,单凭元良是太子的人,这就足够了,不管有其它什么动机原因,都抹不掉贵妃对太子的疑虑。喜欢一个人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唐泛确实不太能够理解万贵妃对太子执着的忌惮,在这一点上,汪直显然比他看得更明白。

    两人其实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元良死后没多久,汪直就离开了东宫,去西厂那边审问福如。

    唐泛则默默看了元良的尸体好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向太子道别。

    今日正好太子不用读书,他独自一人坐在内殿中发呆,见唐泛进来,便屏退了左右侍从,立时问:“唐推官,元内侍他……”

    唐泛拱手:“元内侍病重不治,方才去世了。”算是默认了汪直刚才的方案。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唐泛道:“殿下节哀。”

    他面上看着平静,心中同样凌乱如麻。

    按照唐泛的做事原则,凡事就应该秉公处理,元良是怎么死的,事情从头到尾又是如何,本就该完完整整地呈报上去,由国法处置,这样遮遮掩掩,无辜枉死的韩早又如何能够安息?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万贵妃知道元良想为纪妃报仇的心思,一定会觉得太子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从而会认为太子因为生母的死而一直对她心怀怨恨。

    谁会那么好心留着一个整天仇恨自己的人,更何况是万贵妃?到时候万贵妃不怂恿皇帝废太子就不错了。

    所以唐泛心中所谓“秉公处理”的原则,却等于是给了万贵妃清洗后宫的借口。

    追求某件事的公平,却会害死更多的人命。

    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选择?

    他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心中十分矛盾。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想当一个廉正无私,秉公执法的官吏,是何其艰难。

    只听得太子道:“我知道,元内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娘。”

    唐泛问:“殿下知道了多少?”

    太子道:“我知道小早死得冤枉,也知道这件案子与万贵妃无关,元内侍不肯告诉我,但我猜到了。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我娘的死,但是我没有。我知道她的死跟万贵妃有关系,我只是不想报仇。”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报仇就会有人要死,我不想有人死,大家这样好好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报仇呢?我娘在天上,肯定也希望元内侍好好地活着,不会想让他为了自己去杀小早的!”

    唐泛叹道:“殿下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未来的不凡,大家都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大家都盼着您将来能够成为明君,所以他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先帮你将前路铺平了,这样等你将来走的时候,就不会太过艰难。”

    太子含泪道:“那也不应该是用人命换来的,对不对?”

    唐泛沉默片刻,点点头:“对。”

    世事从来就不复杂,复杂的只是人心。

    唐泛道:“但既然元内侍已经用死来换取殿下不被牵连,就请殿下不要辜负他的愿望,此事到此为止罢,不管谁问起来,都要说元内侍是急病而死的。”

    从东宫那里出来,唐泛觉得自己就像那天在宫里宫外来回倒腾一样,身心俱疲。

    元良的尸身好处理,东宫这边向来嘴严又忠心,元良的死因也只有太子、唐泛、汪直三人知道,只要太子自己不说漏嘴,对外报一个急病,送出宫去安葬就是了。

    不过唐泛没有想到的是,隔天他就得到消息:福如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到有盆友说觉得案子太复杂,其实不复杂啦,来,我给你们梳理一下:

    韩早挂了,凶手是他哥。

    他挂的时间正好是喝了绿豆汤之后,所以宫里必然要有人配合他哥,可以嫁祸万贵妃。

    但他哥又不可能直接跟万贵妃身边的人联系,那么就牵出太子身边的元良。

    福如出于不明目的去找元良,说要帮他嫁祸万贵妃,元良恨万贵妃又不能自己亲自去杀,就答应了。

    这时候元良又从韩早口中得知他哥和他娘的恩怨,就利用他哥来出手,自己撇个干净。

    就是这么简单!

    第41章

    韩晖和福如都是关押在西厂的,一个是这桩案子的直接凶手,一个是同谋。

    昨天汪直的一席话,加上今天的结果,难免立刻让唐泛联想到:人是汪直杀的。

    这桩案子牵扯出来的几个人,韩晖是凶手,腊梅是从犯,元良和福如都是同谋。

    腊梅虽然帮助韩晖藏针,但那是因为她怀了韩晖的孩子,出于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帮他,对案子其它内情并不知悉。

    韩晖虽然得到元良的帮助,但他也并不知道元良为什么要帮助他。

    只有福如,知道元良心怀不甘,想要帮纪妃报仇,最开始找上元良的人是她,说不定为这桩案子出主意,也少不了她的作用。

    除了唐泛、汪直、太子三人,就只有福如对元良的动机和行为清清楚楚,如果她在供词里交代元良想为纪妃报仇,那贵妃肯定会把帐算到太子头上的。

    现在只要福如一死,自然完全就死无对证了,对汪直来说也是最安全的。

    但唐泛去了几次西厂,都没能找到汪直,这名宫女到底是不是汪直杀的,自然也无从问起。

    他疑心汪直是故意想要避开自己,可又无可奈何。

    没了汪直,他连宫门都进不去,当然也不会知道皇帝和万贵妃那边究竟有什么打算,太子究竟是否会被牵连,案子到底又是如何了结的。

    直到半个月后,汪直才让人将他请到西厂,告诉他,案件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唐泛就问:“怎么个尘埃落定法?”

    汪直道:“福如平日里被贵妃训斥之后怀恨在心,却不敢报复,元良是福如的对食,听福如抱怨之后,正好韩晖有弑弟之心,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让福如劝贵妃送汤,然后让韩晖提前对韩早下手,三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借以嫁祸贵妃。结果在韩晖招供之后,她一害怕,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这跟他在宫里时与唐泛说好的说法是一模一样的。

    唐泛也不兜圈子,直接问:“福如的死,可与汪公有关?”

    汪直反问:“你以为是我杀的?”

    唐泛沉默。

    沉默等于默认。

    内室之中,左右无人,二人都没有说话,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片刻,汪直淡淡道:“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你是唯一完全知道内情的人,我也不妨告诉你:福如之死,与我无关。”

    他冷笑一声:“我确实存了将福如灭口的心思,但没想到她自己早一步下手。那女人果然有些问题,她在被审问的过程中,嘴硬得很,起初还死活都说是自己一人所为,又说元良为了纪妃的死找上她,她心里不忍,才出手帮元良。但元良临死前,分明是说福如先找上她的,加上她在贵妃身边十数年,想要帮元良,为何早不帮晚不帮,纪妃都死了好几年了,所以我相信元良不会说谎。”

    唐泛点点头:“元良当时已经存了死志,确实没有必要对我们撒谎。”

    汪直见他相信自己的话,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等上了刑,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受天子的指使,简直不可理喻!我本想将她身上的蹊跷之处都挖出来后再灭口,也免得贵妃那边不好交代,结果没成想,那女人不知从何处得到墙上盛油灯的灯台铜片,割颈而死。”

    唐泛本以为人都是汪直杀的,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内情,不由蹙眉道:“福如关押在监牢之内,西厂又守卫森严,怎能让她找到自杀的器具和机会?”

    汪直冷笑:“这说明西厂内部也出问题了,福如背后,必然也还有别人!”

    唐泛沉吟道:“那她背后的人意欲为何?为了挑起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太子现在年纪虽小,却已逐渐有了明君气象,学习勤奋,从不言苦,侍师敬重,对下和善,这种种优良品德,都仿佛让人看见了未来的希望,身边很是聚集了一批拥趸。

    虽说朝中庸臣比比皆是,但不管再黑暗险恶的世道,也总有向往光明,并且努力为了重现光明而努力的人。

    就像唐泛,他虽然不是什么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可内心不也隐隐倾向保护太子吗?

    正因为如此,才更惹得万贵妃暗暗着急怨恨:现在都这样会收揽人心,那等你以后当了皇帝,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所以,若是有心人想要以此挑起矛盾,从此处下手,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咬牙切齿道:“为了这件事,我到宫里去给贵妃负荆请罪,很是挨了一顿责骂,回来之后又将西厂重新清洗了一遍,饶是如此,也只是抓到了几条小鱼小虾,压根没有揪出那个幕后黑手,可见此人隐藏之深!他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定要让西厂所有酷刑都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连唐泛坐在他对面,也觉得杀意扑面而来,简直能够化为实质了。

    这件事,汪直本来计划得很好,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变化,在西厂那种地方,福如竟然也能自杀,这充分说明西厂的内部出了问题,而且对方布置严密,竟然让人查不出来,让汪直怎能不怒?

    也亏得他如今备受皇帝与贵妃宠信,方才只是训斥了事,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也足以让他的政治生命告一段落了。

    唐泛问:“那韩晖要如何?”

    汪直没好气:“还能如何!他又不知道这些事情,只听了元良的怂恿就去杀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口供都问出来了,择日便移交刑部,接下来就没有西厂的事了!”

    唐泛点点头,韩晖伏法,也算是能够告慰韩早的在天之灵了。

    想及此,他不由为韩早叹息了一声。

    韩方林氏中年得子,对韩早本是千娇万宠,韩早也没有因此被养得如同郑诚那样的纨绔子弟一般,反而孝爱父母,尊敬兄长,连看到林氏对兄长不好,都会心中忧郁,又给自己的书童起了一个俏皮的名字,可见是如何可爱的孩子。

    唐泛虽然与他未曾谋面,却从韩方林氏的悲痛,从太子的惋惜伤怀中,也能看出韩早的好处。只可惜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死于自己所敬爱的兄长的心魔衍生出来的毒手。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林氏对韩晖的苛待,使得韩早郁郁难安,也不会想到要跟元良抱怨,而元良更不会由此知道韩家的恩怨,从而找到下手的机会和条件。

    可以说,所有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汪直为了揪出西厂内奸的事情焦头烂额,此事涉及颇深,牵连甚大,唐泛也不好多问,但对方却主动问道:“你觉着,此事会不会与景泰帝有关?”

    唐泛悚然一惊,立时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胡乱揣度!”

    汪直不悦:“此地就你我二人,私下揣测一二罢了,有何不可?”

    汪直口中的景泰帝,就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这段公案说起来,其实也是天下皆知。

    当年英宗皇帝在位时,因宠信宦官王振,听信其言亲征瓦剌,结果引来了土木堡之变,朝中半数大臣跟着一去不返不说,整个京营也全军覆没,眼看瓦剌人就要打到京城来了,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这位天子才两岁,根本主持不了国政,尤其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

    于谦等人临危受命,奉英宗皇帝的弟弟,也就是景泰帝为主,抵御瓦剌,使得民心安定,这才免去了大明朝一场泼天大祸。

    期间,英宗皇帝从瓦剌那边被放回来,景泰帝已经当了皇帝,当然不肯将皇位相让,再说就算他肯,兄弟俩肯定也回不到以前的感情了,他哥哥必然会猜忌他,所以景泰帝直接将被放回来的老哥软禁起来,自己则当了七年皇帝。

    结果就在他病重的时候,又发生了宫变,一些大臣将英宗皇帝从冷宫里救出来,重新迎立,又把景泰帝给软禁起来,兄弟俩的恩怨情仇到此结束,没过一个月,景泰帝死了,先帝怨恨他夺了自己的皇位,连他的帝号都剥夺了,还给了个恶谥,还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才帮他这位叔叔恢复名誉的。

    从这一点说来,其实当今天子确实不是一个坏人,他有宽容的心肠,只是对治国不那么上心,这才导致朝廷上下现在一塌糊涂。

    话说回来,汪直提起这一段往事,自然不是为了让唐泛抚今追昔,而是想要点明先帝和景泰帝之间的恩怨。

    当初景泰帝当了七年的天子,宫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得用忠心的人,这些人在先帝复位之后又都一一被砍头,侥幸没死的,也都夹起尾巴做人,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但也难保其中有人默默隐忍到现在,借着福如的手蓄意挑起纷争,既可以挑拨万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又能让皇帝对万贵妃生疑,为宫廷制造一场混乱。

    汪直这个猜测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唐泛问:“那福如住处可有什么可疑之处?贵妃又是如何说的?”

    汪直道:“福如住处,连同贵妃宫中,早已翻了个底朝天,半点发现也没有,福如的随身物品干净得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历年来贵妃赐给她的种种物品和财物……”

    “等等,”唐泛打断他,“那福如难道在宫外没有家人了么,那些金银财宝,她没有托人带出宫送与家人?”

    汪直哼笑:“你这话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没有,半点都没有。历年来赏赐的物品俱在,至于金银钱财,没法计算得那么清楚,但大体是不变的。我查过了,她在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她从小父母俱亡,是由叔父一家抚养长大的,她进宫之后数年,那叔父一家因为城中一带大火,家里烧了个精光,全家搬走,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唐泛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她叔父一家的事情乍听上去好像很有问题,但其实放在当时也是常事,不能以此作为证据。

    像武安侯府案里的冯氏清姿,就是因为家里被牵连获罪而流离四散,原先住在他们家一带的人,也因为当年附近起火而导致不少人都迁走了,使得唐泛当时在查案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困难。

    福如在宫外没了人,金银财宝无处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宫里头,本想着等年纪到了可以放出宫嫁人,孰料被贵妃倚重,一时也出不了宫,如果不是出了这桩案子,说不得以后还要继续留在宫里成为女官的。

    汪直道:“贵妃知道此事之后也是十分震怒,万万没想到福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一定要严查到底。”

    说是这样说,汪直还能怎么查,任凭西厂再神通广大,人都死了,又没有找出与其幕后牵连的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据罢?

    但唐泛听了汪直刚才对景泰帝的揣测,还真怕他为了避免被万贵妃追究责任,就随随便便去找些人证和物证出来。

    诚然,汪直不算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听得进唐泛的建议,愿意与太子那边结个善缘,帮忙隐瞒元良的动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了。

    作为西厂提督,汪直的一举一动都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几,先前他可也还打算将福如灭口的,只不过被福如自己抢先一步而已。

    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无实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里,倒是还可以留意一下。”

    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经死了,证据湮灭,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罢,以后有进一步的佐证咱们再说也不迟么。

    汪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总用你文官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样,也用不着你来教,自从摊上你之后就没好事,要不是凭着贵妃对我的信任,这事儿我还真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唐大人默默无语地听着他吐槽,心说一开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现在说得我跟扫帚星似的。

    过了一会儿,汪直见唐泛没有答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就道:“太子殿下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

    唐泛一怔:“愿闻其详。”

    汪直道:“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唐泛顿时笑了。

    汪直狐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上次因为元良的死,唐泛与太子有过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很担心元良的事情会对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担心一个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储君会因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愤走向歪路。

    所以当时他借故说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借以告诉太子,不要因事废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不公与黑暗,却也有更多的人心怀善念,在尽自己的努力,将天下往正轨上引,只是因为小人喜欢结党,喜欢报复,喜欢损人利己,而君子严谨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样去行事,才会显得好像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

    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为元良的事情,就觉得世间一切没有公平,确实必须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当时太子伤心元良的死,没有对唐泛的话作出太多的反应,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师,他甚至没有教导太子的资格,只能借着那个机会,尽自己的微末之力罢了。

    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记得此事。

    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太子在以诗言志,对唐泛当日的进谏作出的回答?

    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蕴含的中正平和与博大胸襟,正好是对上半句的完美阐释。

    不是满腔愤懑激昂的回复,也不是对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态。

    想必小太子为了这个回答,也没少深思熟虑。

    许多人对如今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朝廷有多失望,对未来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

    唐泛没法形容自己听到太子的回答时,自己内心那种欣慰的心情。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汪直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避免牵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普通人满怀仇恨,走歪了路并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韩晖一个下场,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满腔愤恨,那么倒霉的就会是天下生灵了。

    反过来说,一位心中始终宽容,胸襟始终博大的君主,却会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

    唐泛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死人,所以每次办完案子,虽然真凶的落网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却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这一次,因为韩早枉死而叹息的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安慰之意。

    他将太子说这句诗的意思解释给汪直听,又道:“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

    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这种文官角度要考虑的自然完全不同。

    对他来说,太子即位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赶紧整出点别的功劳来,将功抵过,否则就算皇帝和贵妃不追究他这次收尾不善的责任,东厂那边尚铭也会借着这件事压他一头,这是汪太监难以容忍的。

    他对唐泛道:“近来江南多乱事,漠北也颇不太平,依你之见,觉着我是往南好,还是往北好?”

    东宫案已然告结,以两人如今亦敌亦友的关系,只要没什么重大利益冲突,就不会彻底翻脸,是以汪直会询问唐泛的意见,唐泛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对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种肯定。

    再说汪直此人,他生来就跟别的宦官不太一样。

    正常男人一般无非那么几种追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后面那个追求,跟宦官是无缘的,所以古往今来许多宦官都爱弄权,追求的就是那种大权在握的快感。

    但其他人揽权,一般都是在内宫里揽权,像比如说大明十二监里,司礼监和御马监,一个有批红权,专门充当皇帝和大臣之间的中间人和皇帝的代笔,一个跟兵权有关,就是最让人眼红,抢破头的两个部门。

    每个部门里头,又有讲究,掌印第一,秉笔第二。

    目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怀恩,御马监则由梁芳坐镇,尚铭和汪直虽然分别提督东西厂,但他们因为资历不如以上二人,所以只能当个秉笔太监,做不了掌印。

    东厂提督尚铭,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拓展东厂业务,一边跟汪直互掐,一边积极向上,希望有一天能接掌怀恩或梁芳的位置。

    但汪直觉得他格局太小,要干就干票大的,成天窝在内宫这块小地方,憋屈不憋屈?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广阔天地。

    大明军队打仗,有个传统,一般都会派个内官当监军,以便充当皇帝的耳目,免得外面的将领沆瀣一气,把皇帝当傻子耍。

    自土木堡之变后,曾经对大明造成极大威胁的瓦剌逐渐势弱,那片草原的势力经常分分合合,改换统治者,中原王朝对此知之不详,总而言之,瓦剌人不行了,另外一个叫鞑靼的部落兴起了,但内部还是继续混乱着,反正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大家互相内斗,各立其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骚扰明朝边境,大家阶级立场不同,明朝人觉得鞑靼是蛮子,经常过来烧杀抢掠,鞑靼人觉得大明是肥羊,不抢白不抢。

    此时的黄河南岸,从宁夏到山西之间,有块很广阔的区域,叫河套,这里水草肥美,物产丰饶,但是易攻难守,如果要镇守这块地方,大明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而那些瓦剌人或鞑靼人,却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所以当时永乐帝朱棣就将东胜卫内迁,等于被迫放弃这块地方的防守。

    但是问题来了,没了缓冲地带,鞑靼人长驱直入,占据了河套地区,直接就可以攻击大明的边疆重镇,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经常抢掠大明边镇。

    这事要是发生在太祖皇帝或者永乐帝时期,那好办,陛下乾纲独断,大手一挥,直接挥师北上,怎么都要把鞑靼人给打出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来。

    但现在是成化年间了,经历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军队懂得了什么叫惧怕,军队也不像开国初期那样军心如山,战无不胜了,再加上朝廷里的大臣……

    好吧,就那些不想干活的大臣们,都不用指望他们会有攻打鞑靼,夺回河套的雄心。

    再说南边,南边现在倒是没有什么边乱,不过江南富庶地区,匪贼横行,官商勾结,贪官污吏也是不少的,上行下效,上边的领导不干活,下边的人自然也就跟着随便混日子,明朝官员的俸禄还是出了名的低,要指望大家都像开国之初那样不要命地干活,那想都别想。

    还有,西南那边,一年多前,因不堪当地官员欺压,松潘苗民起事,虽然后来被镇压了,也砍了很多人的脑袋,不过那一带仍然不算十分太平,像汪太监此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自然蠢蠢欲动,恨不得那里再能起一场叛乱,好让他也过去挣挣功劳。

    汪直想要立功,他不屑跟尚铭在那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将目光放在了这两处地方。

    唐泛之前通过潘宾之口,给汪直提了“军功、东宫”的建议,让他可以将眼光往外放一放,顺便跟太子那边发展好关系,也正是因为看准了汪直这种不安分的性格。

    现在汪直问起,唐泛自然不能再卖关子,直接就道:“北边。”

    汪直问:“为何?”

    唐泛道:“南方如今并无大乱,那些个贪官污吏,若无大案出现,朝廷是不会重视的,即便厂公过去,抓了几个立威,杀鸡儆猴,陛下也不会认为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而且唐泛没有说的是,像汪直这样有权有势的宦官去了地方,肯定是鸡飞狗跳,大伙儿上赶着来巴结,还不如去祸害外族人,如果能给大明再挣回点土地来,那就更好了。

    汪直颜色一展:“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玩就玩大点,光抓点小鱼小虾,那还不如不做,如今鞑靼时常扰边,若能收复河套,那倒是功勋彪炳了。”

    唐泛忙道:“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还请汪公三思,此去若能给鞑靼一些教训,让他们不敢轻易犯边,就算是为我大明立一大功了!”

    汪直不耐听他啰嗦:“行了,你又不是武将,对这些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必多说了。”

    唐泛:“……”

    那你刚才问我干嘛,敢情只是想来寻求认同感的?

    汪直道:“择日我会上疏请求收复河套。”

    唐泛一个没忍住,嘴贱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汪直:“什么赌?”

    唐泛道:“你这个收复河套的提议肯定是不会被通过的。”

    汪直不信:“朝廷那帮人自然胆小不敢出兵,但我在陛下跟前还算说得上话,如果我自请领兵,陛下应该会同意。”

    唐泛老神在在:“那我就与汪公打个赌罢。”

    汪直年纪比他还轻,自然被激起了好胜心,闻言就道:“行,彩头是什么?”

    唐泛道:“若我赢了,你就请我到仙云馆吃一顿罢,上回的蟹黄豆腐羹很好吃呢!”

    汪直:“……你自己不会去吗?”还要打赌?

    唐泛无辜道:“我俸禄不够啊!”

    汪直:“……”

    他心想,这特么还真是个吃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放这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文艺范和二逼范的内容提要之间左右摇摆。

    最后终于还是放了二逼范的……

    文艺范的内容提要就是小太子给唐大人带的那句话啦~

    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非常温暖而光明,没有前两章的沉重了吧?

    来,笑一个~(__) y

    对了,之前忘了说,成祖朱棣是等到嘉靖皇帝(就是现在这个成化帝的孙子)才改的,在那之前朱棣的庙号是太宗,但是因为大家都习惯了叫明成祖,叫太宗的话会有人不明白,所以就统一提前喊他成祖皇帝哦~

    案子终于告一段落了,今天开始就是喜闻乐见的日常了!

    预告一下,明天将会有温馨的日常以及威武霸气的家属(终于从茅坑捞出来了……)!

    谁捏我脸,放家属咬你们!

    【第四卷:入刑部】

    第42章

    且不说两人的赌约如何,唐泛从汪直那里出来,眼瞅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直接就往家里走去。

    近来因为要查东宫案,在皇宫和西厂两头跑,有时候还要去韩家,顺天府那边也没法正常上班了,潘大人很痛快地就放了他的假,让他这段时间不必天天到衙门去报到,可以等案子结束了再回去。

    虽然同样是查案,但每天按时去那里坐衙,和上班时间自由,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唐大人虽然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官员,但是偶尔能偷偷懒还是挺高兴的。

    眼看案子作结,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要跟着告一段落了,唐大人心底难免还是有点惆怅的,也没有特地绕到那个熟悉的馄饨摊子去吃馄饨了,而是直接回家——

    当然,如果阿冬今天在家做饭就最好了,像上次那样空腹吃了糯米糍然后肚子痛的经历,唐大人是绝对不想再体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唐泛就依稀瞧见家里厨房的方向有缕缕灶烟冒起,顿时仿佛连饭香都能闻见了,这使得他的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嘴里哼着小曲,步履也跟着轻快不少。

    不管到了哪里,还是回家最好啊!

    院门没关,半阖着,他刚走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似乎其中隐约还夹杂着熟悉的男人声音。

    隋州回来了?

    唐泛先是一愣,脸上继而泛起笑容。

    只是还没等他往里走几步,就瞧见连着正厅的饭厅门敞开着,里头安置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小阿冬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做好的,嘴里还一边喊着:“隋大哥,周姐姐,饭菜都齐了,大哥肯定又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开饭罢!”

    厅里的饭桌旁边则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多日不见的隋州,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却显得更为精干,想是回来也有些时候了,他没有穿着那身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袍服,而是换上了常服,不过更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常服下面包裹的,是饱饮鲜血的剑光。

    那样一个人,根本不必华服美饰,利刃护身,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

    另外一位女郎,却是唐泛前日里见过的周家表妹,当日她上门来隋州,无功而返,今日却正好撞上了。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隋州那张冷峻的脸上竟也微微可见笑意,她的笑声更是如同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到好处,手臂仿佛要挨上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碰着,落在唐泛眼里,便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阿冬端着菜蹦蹦跳跳走入厅中,又跟那女郎说了什么,两人便都一起笑了起来,状似亲密。

    这都还认识了多久啊,马上就如胶似漆了,对她比我对我这大哥还亲热呢!

    唐大人心想,绝不承认自己心里头有点酸溜溜的。

    他站的角度正好有棵树挡着,天色又暗,一时半会也没人发现他在那里。

    唐泛见三人分头落座,似乎真的准备不等他就开饭的样子,就没有再往里走,反而神使鬼差地,转身悄悄退了出来。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正是团圆时分,唐大人平时绝不是这样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之人,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里头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场面,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仿佛对方才是一家人似的,自己现在贸然进去,反而是打搅了人家。

    最可恶的是阿冬,女大不中留啊,这还没大呢,就急着讨好起外人来了!

    唐泛嘀嘀咕咕,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语病,跟老头儿似的背着手绕着隋家绕起圈子来,不一会儿就绕到了隋家的后院小门。

    闻着里头传来的阵阵饭香,他摸摸肚子,觉得更饿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点吃的再回来,又觉着这几天来回奔波,虽说也有坐轿子的时候,总归不能跟经常需要赶路的人比,这一松懈下来,腿就酸软得厉害,便也懒得动弹了,直接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着满天星辰发呆。

    此时将近初秋,入夜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

    不一会儿,唐大人就打了个喷嚏,结果睡意也涌上来了。

    他的脑袋倚着门框,不知不觉,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感觉自己身上仿佛一重,唐泛这才睁开眼睛。

    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从院子里透出来的光线让他依然马上看出了眼前的人。

    “广川?”唐大人迷迷糊糊道,又看见他旁边的人。“阿冬,你们怎么在这儿呐?”

    他这才发觉刚才觉得身上一沉,是因为隋州拿了件大氅往他身上盖的缘故。

    阿冬叉着腰,叽叽喳喳:“大哥,你还好说呢,我们等来等去,等不到你回来,心里急得要命,隋大哥都要出门去找了呢,谁知道你躲在这里,怎么不进屋呢!”

    唐泛刚醒,两眼茫然,表情空白,还处于半清醒状态。

    见阿冬还想再说,隋州阻止了她,将唐泛搀扶起来。

    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唐泛表情一个扭曲,差点往前栽倒。

    幸好隋州眼明手快,直接将他拦腰扶住。

    “能走吗?”隋州蹙眉,表情大有如果唐泛不能走就要将他抱起来的意思。

    为了男人尊严,唐大人自然赶紧道:“没事,就是坐久了,站一会儿就好了。”

    隋州问:“怎么不进屋?”

    他重复的是刚刚阿冬问过的问题。

    唐泛莫名觉得有点心虚,摸摸鼻子:“刚刚回来的时候有点累,就想着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道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他自己刚说完,就觉得这理由实在是太烂了。

    隋州是什么人,北镇抚司出来的人,侦讯中的好手,能看不出唐泛说的是谎话还是实话?

    在对方默默无言的注视下,唐泛越发心虚了。

    隋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回去罢,阿冬去煮姜汤。”

    阿冬应了一声,转身跑进去了。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被关怀的温暖,唐大人也不例外,刚才那点小小的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他笑眯眯地看着阿冬一路小跑到厨房去煮姜汤,觉得自打认了个妹子之后,自己的生活质量就蹭蹭地往上涨。

    感叹了一下自己的幸福,唐泛回转过头,就瞧见隋州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不免奇怪:“你看着我作甚?”

    “你瘦了。”隋州瞅了他半晌,说出三个字的结论。

    “没有罢?”唐泛摸了摸脸颊,他自己完全没感觉。

    “嗯,有。”隋州仿佛自问自答,给自己的结论下了注脚。

    他又问:“我没在家的时候,你和阿冬怎么吃的?”

    唐泛笑道:“还能怎么吃,一日三餐也没落下,就是这段时间我忙着查案,有时候难免错过饭点。”

    隋州问:“阿冬呢?”

    小丫头正好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走进来,唐泛半是叹气半是调侃:“她可过得比我滋润多了,有时候去你家跟你妹妹玩,就被留饭留夜,有时候又跑到邻家去吃饭,这日子过得,都给家里省粮食了!”

    阿冬吐吐舌头,撅着嘴反驳:“大哥,谁让你总不回来呢,有时候我留了饭,你又不回来吃,结果就浪费了……”

    隋州打断她的抱怨,问唐泛:“你晚饭还没吃罢?”

    唐泛虚咳一声,不答话。

    隋州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没有言语,直接起身就往外走。

    他一离开屋子,唐泛就扯过阿冬:“谁得罪他了,怎么看着像被谁欠了八百贯似的?”

    阿冬撇撇嘴:“还有谁,你欠的呗!”

    唐泛给她白眼:“少糊弄我,关你大哥什么事啊!”

    阿冬道:“怎么不关你的事啦?我们本来做好饭,左等右等你都没回来,隋大哥就让我和周姐姐先吃,他自己也没动筷子呢!你说罢,他都没吃饭了,脸色能好看啊?”

    唐泛一愣:“他也没吃?”

    之前他明明瞧见隋州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准备开饭的。

    阿冬笑嘻嘻:“可不是?隋大哥可够义气了,为了等你回来,就生生看着满桌子饭菜,动也不动!那里头还有隋大哥亲手做的蜜汁烤羊腿和芙蓉蛋呢!当时隋大哥一发话让我们先吃,周姐姐还在那里客气来客气去,我可忍不住,当时口水那个流的呀,直接就上筷子了……”

    可怜唐大人腹中空空,此时听得表情直接就变成“(⊙o⊙)”了,在阿冬绘声绘色的形容下,跟着流口水。

    哎哟,早知道就进去吃了,要什么面子,唐润青啊唐润青,面子可不能当饭吃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阿冬的脸颊:“你这小丫头忒没义气,也不说给我留点儿!”

    阿冬喊冤:“蜜汁烤羊腿放冷了就不好吃了呀!哎呀大哥你可真别说,隋大哥手艺真好,那羊腿烤得金黄金黄的,上面还流油呢,快好的时候再刷上一层蜜汁,直到烤得焦香为止,我吃的时候还热腾腾的呢,那肉甭提多嫩了,我心想,大哥太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吃不着,不行,我得帮你多吃点儿,所以我就连着吃了整整四根!肚子都撑了,后面的芙蓉蛋也挺好吃的,就是吃不下了,哎……”

    唐大人内心的悲伤早就逆流成河:别说了……

    “还有啊,周姐姐也做了两道菜,但我觉得不咋的,只吃了一口就没动了,我看周姐姐自己也吃不大下去。大哥,我偷偷跟你说啊,我看周姐姐好像喜欢隋大哥似的,就跟以前咱们阿秋姐姐喜欢你一样,吃饭的时候她还不住地偷瞄隋大哥,隋大哥却装作没看见,那情形好好笑……”阿冬像只小母鸡似的,边说边笑,叽叽咕咕,还连比带划,小手臂一挥差点没把唐大人眼眶打出乌青来。

    唐泛一脸黑线,忍不住戳了戳她,那意思是让她适可而止了。

    可惜小丫头没能领会精神,依旧在那里说着隋州和他家表妹的八卦。

    “还有还有,我还听见周姐姐问隋大哥说:表哥,你还记得咱们两家小时候的约定么?”阿冬模仿着周氏女郎的神情,斜着眼竭力想要表现出羞答答的模样。

    唐泛差点没给她笑喷,虽然很想继续看她表演下去,但本着兄妹仁爱的原则,唐泛还是好心地提醒道:“阿冬。”

    阿冬不耐烦道:“干什么啦,你都没有仔细在听,人家正说到重要的地方呢!”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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