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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三碗过岗(10)

    也不知道张训是不是看透了他这种心理,摸清了他脉门一样总能递出最让他舒服的台阶。
    陈林虎有种像是小龙虾蜕壳时被看到的微妙感,张训掀开水草看到了,然后又装作不知情一般重新盖上,甚至还盖得更厚更隐蔽,怕陈林虎就这么不蜕壳了似的。
    这奇妙的比喻让陈林虎觉得好笑,生出些许暴露之后破罐破摔的坦荡,不用绷着神经,这声谢了反倒说得更顺畅。
    张训看他道个谢还认真正经的脸,嘴上叼着的烟笑得直抖:省点儿你的谢吧,我也不能看青少年大半夜在街头流浪啊。
    这词儿陈林虎不太乐意听,他成年人一样的交流,张训却跟照顾小孩儿似的回答。
    他抿了抿嘴没吭声。
    跟略显空荡的客厅比起来,卧室塞得满满当当。
    一米五的双人床尾摆着简易书架,乱七八糟的书籍从架子上一路蔓延到地板,连床上也扔了不少,只空出半边睡觉的空间。
    屋内没开顶灯,书桌上台灯亮着软黄色的光,笔记本电脑屏幕停在文档界面,桌上还摊着几张又写又划记录零碎文字的稿纸。
    陈林虎大致扫了一眼,电脑文档和稿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和按灭了不少烟屁的烟灰缸一起证实张训的确工作到凌晨还没结束。
    我腾腾床,张训背对着他弯腰收拾床上的书,完事儿你就休息吧。觉浅吗?浅也忍着吧,我活儿没干完呢,你就把打字声当白噪音催眠自个儿吧。
    你忙你的,陈林虎过意不去,走到张训旁边,想接手捞书的工作,我来。
    张训正说着条件艰苦,小同志要努力克服,没听到身后陈林虎靠近的动静,只觉得身旁猛地多出一团火,肩膀挨着他。
    陈林虎身上原本的那件衣服丢进了脏衣篮,现在的这件是无袖衫,皮肤上的热度很快就浸透了张训的衣料。
    在凌晨三点的房间里蜇了张训一下。
    没等陈林虎弯腰捞书,就感觉到身侧的张训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陈林虎愣了愣,转头看张训。
    后者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脸上的笑堆得更重:书放地上就行。
    哦。陈林虎从靠着墙的那侧捞出三四本书垒起,犹豫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张训。
    张训的脸色在台灯散漫的光下显得很是疲倦,一笑就眯眼,但笑得让陈林虎觉得别扭,好像他镜片后的眼眯起,连带着也把情绪遮掩过去。
    陈林虎想了想,觉得刚才碰他那一下后,张训才这样的。
    再想到张训挂了一排的毛巾,陈林虎垒书的动作慢了不少,犹豫犹豫还是问道:你洁癖啊?
    啊?张训一顿,随即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啊。
    陈林虎有些理解了:难怪你打架要轮家伙。
    原来是怕沾手。
    不早说,陈林虎觉得张训刚才后退的那一步跟踩了电门似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迅速且慌乱,于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捞起空调被和枕头,我睡沙发也行,你别慌。
    张训在你别慌这三个字过后,仿佛听到自己裹着铁皮的心脏被咣咣砸了一通。
    痛斥自己竟然欺骗正直孩子的同时,张训心想,之前老陈头说他孙子乖,我还以为他老花眼更严重了呢。
    到底还是人老眼毒,一看一个准儿。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观看张训在线坑傻小子。
    第9章
    陈林虎到底也没去那个跟他身高比起来显得娇弱无比的沙发,张训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但又觉得自己是被坑的傻小子的理由。
    我最近在尝试治疗轻度洁癖,张训信誓旦旦,决定以毒攻毒,你现在是治疗的一环节,就别想着睡沙发打地铺了,地板让刨完沙不洗脚的虎哥踩过,沙发让吃完化毛膏的虎哥吐过。
    这回轮到陈林虎膈应:我刚才还坐沙发上了,你怎么不早说?
    啊,张训说,我不是让你换衣服了吗?
    陈林虎也懒得跟他掰扯,多看张训两眼,确认他是真不介意后,才又整理床铺。
    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从一看就晦涩难懂的类型到陈林虎也看过的小说,还夹杂着不少漫画,陈林虎看到一本厚厚的字典,抽出来放张训桌上:给,你的文化板儿砖。
    张训看见自己那本《现代汉语大词典》,反应几秒才明白文化板儿砖是什么意思,不由想笑:是挺像,你还挺会起名的,那我那根铁拐棍叫什么?
    知识铁棍,陈林虎随便编了个名,你上次不就拿的这个,这回怎么换装备了?
    张训被他一本正经扯淡的样子逗得直乐,烟叼在嘴里抖来抖去:哪儿能次次都拿棍打,真打出毛病我反而该倒霉了,还得给对门添麻烦。
    那男的常来?陈林虎听出重点。
    差不多吧,见过几次,张训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没钱就来,有时候喝多了也来。
    陈林虎没在宝象市鱼龙混杂的家属院里住太久过,他从小就跟着父母住邻居互不来往的小区,对这种刁民见得少,厌恶地皱眉:没人管?
    管,怎么不管,张训不以为然道,拉过架,吵过,四楼冯哥你也见了,也动过手,还报过警,拉进去关几天就放了,没办法。来这儿闹还能帮个忙,他去丁姨单位堵,在丁宇乐放学路上拦,你帮得到?
    陈林虎一发现自己竟然还低估了人不要脸的程度,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地方和陈林虎长大的邻里关系冷漠的城市完全相反,人们亲近又油滑,热心又市侩,烟火气儿旺又藏污纳垢,像是堆满怀旧杂物的小房间,怀念,但布满灰尘。
    想到蒋向东那张油汪汪的脸,陈林虎就厌烦,但不想可着这事儿嚼舌头,抿着嘴坐到已经收拾好的床上。
    你也用不着在意,张训看着他笑了笑,有的人就这样,你不把他打死,他就往死里恶心人。但你真把他打死,你就成了坏人,他能用一己之力把你拖下水。
    陈林虎心如坠铅,并没有因为张训的安慰而看开多少,反倒因为张训说的好像过于正确而更添堵。
    他嗯了一声,斜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两眼,蚂蚁似的爬满书页的文字,光注释陈林虎都得看半天。
    张训见陈林虎的表情绷得更紧,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刚才的深夜闹剧而恶心,还是因为看的那本砖头书而烦躁,总之光看这脸色,张训就识相地闭上嘴,晃晃鼠标准备修改自己出门前写的那一段稿子。
    我刚才打得太重了?陈林虎的声音响起。
    张训愣了愣:什么?
    打得太重,陈林虎抬眼看他,低声道,那男的会不会找你对门的事儿?
    陈林虎的五官在软色的灯光下仿佛笼了一层柔柔的绸,连同双眼都透出璞玉般质感的古重的色泽,或许是因为灯光和低低询问的语气,他平日里锋芒毕露的眼神被锉顿,只剩没有杀伤力的困惑。
    张训心想,打架的时候多高的战斗力,也不能帮这小子搞清楚为人处世的很多问题。
    挥拳的时候自然无需考虑这些问题,但心又不是梆硬的拳头,陈林虎的心想必很软,才会大半夜刚帮着解决完一个麻烦,就替别人发愁下一个麻烦。
    你不打他也找事儿,张训的声音不由自主也低了下来,冯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搁。
    刚才在楼道里,小冯先生撵完人上楼时提过,说陈林虎揍人太狠,下回注意点,以免被讹。
    陈林虎对小冯两口子有点儿说不上的感觉,他刚跟老陈头说过反感小冯太太传闲话的性格,晚上人家老公就参与了打架斗殴,虽然斗得不大彻底,还埋怨陈林虎不考虑后果。
    没有。陈林虎闷闷道,手里的书是看不下去了,一行字看了三遍都没在脑子里拼出个完整内容,索性丢回床头。
    转移注意力看枯燥的没用,张训从手边摸了本书给陈林虎丢过去,看这本,字儿少,还带画呢,你不学美术的吗,看这个。
    语气很像陈兴业哄陈林虎那个三岁的弟弟时特有的糊弄,陈林虎对张训这种无意间流露出把他当小屁孩的语气不大乐意,但还是抓起书看了一眼,《小王子》。
    那刚好,我不识字,可有能看的书了,陈林虎半坐起身,捞过抱枕垫在腰后,还上色儿了,真高级,第一次见。
    可不是吗,张训跟着一本正经说,我亲眼见人上完色才买回来的,你跟着长点儿见识吧。
    陈林虎翻了两页,这书他看过,林红玉难得有空带他去市图书馆的时候,他在少儿部看到的这本书,虽然跟手上这本不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字儿能认全乎就实属难得,讲的什么内容他扭头也就忘了,只记得林红玉带他去图书馆,他很高兴,虽然林红玉并没有如她承诺的那样下周再带他去。
    张训见灯光下陈林虎烦躁的眉眼略有舒缓,半垂的眼睑睫毛浓密,像是画了眼线似的,却不见半分柔和,尽是深邃疏朗,已有成年男性的轮廓。
    少房东,跟你商量个事儿,张训凭直觉认定这会儿陈林虎心情好了些,抓紧时间道,明天出门,就把今天晚上那破事儿忘了。当没发生过,看见对门家里的人有什么肿眼泡啊脸色差的,也当没看见,行吗?
    陈林虎掀起眼皮看他。
    当不知道,也是帮忙。张训笑笑,你也知道,撑起人的面子的东西一半是自尊心,另一半是谎言和粉饰太平。
    陈林虎的脑子把这句话过了两遍,明白张训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让他当成没发生过这事儿,在丁碧芳一家面前装得自然一点,丁碧芳的自尊心可能让她连别人的慰问都难以接受。
    这点陈林虎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做人的准则就是少说话:哦。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一直都这么处理?
    张训叹口气:是啊,我装得那叫一个尽心尽力啊。
    想到前几天丁宇乐顶着一对儿快顶到眼镜镜片的肿眼泡出门,而张训问都不问的样子,陈林虎问:跟小孩儿也得装?
    越是小孩儿越得装,张训传授经验,成年人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小孩儿捉摸不透,你小时候没遇到过你爸妈说你还小你不懂的情况吗?那搞不好就是他们答不上来你的问题,糊弄你呢。
    陈林虎发现这人在扯淡这方面造诣颇深:你能别把我们成年人说得特龌龊吗?
    你这是小人之心,我还没说完呢,张训被他把自己归为成年人的这种语气逗乐了,没说破,继续胡侃,有的时候装是因为大人们答不上来,有的时候则是因为话题太伤人心。小孩儿长大路上得遇到无数伤心事儿,有的事儿你能装聋作哑哄哄他,就装不知道吧。其实他其实都明白,但他可能不需要大人用可怜的态度对他。
    这一通夹杂着调侃的闲扯显得张训很不着调,但陈林虎却从里边儿听出些迂回婉转的解释。
    陈林虎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又嘲讽又较真地跟他解释成年人的龌龊并非彻彻底底的龌龊,觉得挺新鲜。
    嗯,陈林虎看着张训的脸问,你真的是老师啊?
    张训搭在鼠标上的手紧了下,隔了两秒:以前是。
    没等陈林虎再问,张训的话题拐了一百八十度:你什么时候开学?
    就算陈林虎再不擅长察言观色,也从张训这生硬的转折里感觉到他不想谈职业的事儿,就没再问,只是说:下周报道。
    那快了,张训的神经放松不少,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咖啡,我打工的地方离你学校挺近的,你知道你专业的大概住哪个校区吗?
    陈林虎翻了一页书,轻描淡写:不知道。
    张训一时半会儿也没思绪继续写稿,伸了个懒腰:你没查查专业?学什么,住哪儿,官网或者贴吧上没有?
    有吧。陈林虎说,我没查。
    张训伸懒腰到中途,下意识扫了一眼陈林虎。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你家里人建议你报的这个专业还是你自己报的?
    这专业是这学校今年新开的,陈林虎平静道,我报这个录取的概率比较高。我爸想让我考的学校跟专业我上不了。
    顿了顿,陈林虎扯起嘴角:再窜个十几分也上不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不垫底,也达不到陈兴业对他的要求。
    陈兴业给他定的那条水平线他撵了十八年,水平线渐渐变成了上吊绳,经常在他学到深夜的时候勒得他喘不过气儿。
    逐渐发现自己的平庸后,对自己我还不够努力的想法就占据了大脑,就算是上吊绳他都想努力伸长脖子把脑袋搁在上面,通宵达旦的高三结束,陈林虎反应过来时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城市。
    他坐着火车飞速逃离自己的失望和羞耻。
    火车把他载向充满迷雾的未来。
    张训被他拉扯嘴角的这个笑噎了一下,他哦了一声,没再言语,拿着水笔在自己写着稿子思路的纸上划了几道。
    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陈林虎觉得张训拿出对丁宇乐那套在对付他。
    这感觉并不怎么好。陈林虎其实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他就是在空调屋里很放松,在台灯的暖光下很放松,在张训不着调的态度下很放松。
    一放松就没管住嘴,违反了他的做人准则。
    陈林虎抿住嘴唇,继续看手上那本《小王子》,和那个蟒蛇吞下大象的插图。
    你们学校有两个校区,各有一老一新两个图书馆,张训忽然开口,以前我混进去过,老图书馆里有好几个版本的《小王子》,你要喜欢,可以借了看看。
    陈林虎愣了愣,侧头看向张训。
    新图书馆我就去过几回,张训一手撑着脸,也看着陈林虎,语调缓慢道,冬天下雪的时候去过,门口大理石地板,下雪下雨之后跟溜冰也差不了多少,一下午能撂倒百来号人。我估计你去的是新校区,挺好的,你也得溜四年冰了。
    陈林虎都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幸灾乐祸,你还蹲门口数过人数啊?
    张训:摔得我差点断气儿那回我趴着数的。
    想象一下大雪天的大理石地板上,人群饺子下锅一样噗通,张训这个黑心馅儿的竟然躺在锅底数人头。
    陈林虎真心实意道:你要数出声,可能就挨打了。
    我这不是提前跟你提一嘴嘛,张训说,以后你得在这地方摔四年跤呢。
    这说的实在不像人话,陈林虎愈发搞不懂张训什么意思。
    好像他用了十八年就是为了跑图书馆门口摔跤似的。
    陈林虎模糊的未来里忽然有一项清晰起来,微不足道,但有点儿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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