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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西嘉(29)

    又道;岑郎中快下来吧,衣裳脏了,洗一洗便是。
    岑玉堂脸色难看,他的目光从仇子锡、容琤、杭絮三人身上滑过,惊讶地发现他们穿的都是颜色暗淡的旧衣裳,看来全是经验丰富之人,亏他第一眼看见几人,还在疑惑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怎么穿的如此朴素!
    仇子锡还在一旁等着,几个村民也渐渐围过来,他可不想一人坐在车上被人观赏,一咬牙,抬腿跨下来。
    衣摆溅上几个泥点,还好,待会儿擦一擦便是。
    这时,一位村民走过两人身边,他是瘟疫病人的家属,一眼认出仇子锡的身份,双眼发亮,大喊道:仇太守,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仇太守!
    听见这话的村民纷纷转过头,盯向仇子锡,接着踏着泥水冲上去:
    仇太守!
    太守是哪个,我还没见过太守呢!
    太守,我娘子怎么样了?
    泥水飞溅,不一会儿,就将岑玉堂漂亮的袍子染上斑斑点点的痕迹,他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看,没事。待会儿擦一擦、擦一擦就好了。
    仇子锡看着团团围住自己的众村民,有些头疼,连忙解释自己是陪京城来的官员考察水况来的,可这样一说,村民们更加热情起来。
    太守真是个好官啊!
    没错,我天天看他坐牛车去扬水呢!
    一个妇人左腾右挪挤到最前面,大着嗓子喊道:大人还没吃午饭吧,要不来我家,我家饭桌可大了,能坐十个人呢!
    仇子锡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妇人的家的院子极大,把逢年过节才用的圆桌板搬到院子里,莫说十个人,二十个都坐得。
    岑玉堂小心翼翼地踏进院子,松了一口气,幸好,院子里还算干净,铺了稻草和石子,勉强下得了脚。
    妇人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在灶台和院子里来回,把一碗碗菜端上桌子,不住地招呼众人。
    大人吃呀,这是刚杀的鸡,汤鲜着呢!
    仇子锡迟疑着,杭絮却说一声:谢谢婶子,我不客气了。,拿起汤勺利落地盛了一碗汤,又帮容琤盛了一碗。
    妇人站在一边,见仇子锡吃起饭,湿淋淋的手揪着围裙,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问题说出口:大、大人,我家男人去城里快十天了,他的病怎么样了啊?
    仇子锡抬起头:我只知道这些瘟疫病人的病情在慢慢好转,具体情况,他看向杭絮,应当是王妃比较清楚。
    岑玉堂好奇地放下筷子,这位瑄王妃竟然还知道瘟疫的事?
    杭絮见仇子锡提到自己,坐直了身子,问道:婶子,你家男人长什么样子啊?
    妇人快走几步来到杭絮身边,赶紧描述起来:我男人又高又壮,头发短,扎不起来,眼睛大,看着傻愣愣的。
    杭絮哦一声:他啊,叫铁牛是不是?
    对对对,妇人连连点头,是叫铁牛,李铁牛。
    他挺好的,已经可以下床了,孙大夫天天念叨他吃得多,赶他去后院砍柴了。
    妇人愣愣地听着,像是要把这几句话记进心里,许久才会神,眨眨眼逼掉眼角的泪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又骂道:在家就吃得多,怎么在医馆里也不改改,被人赶出去,不给他治了怎么办!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众人望去,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佝偻着脊背,臂弯挎着竹篮。
    杭絮一见她便想起来,这人就是那一日抱着小宝的老妇人。
    妇人忙赶过去:王婶,你怎么来了
    老人刚走几步,就被妇人扶上,她笑一笑:本来想给大人送些腐乳,没想到春花做了这么多菜,我的腐乳是用不上了。
    春花反驳道:哪里的事!
    又向众人道:王婶的腐乳可是出了名的好吃,十村八里的人赶到我们这,就是为了买她的腐乳,大人有口福了。
    仇子锡站起来,帮着拿下篮子,笑道:既然这么说,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老人送完腐乳,任凭仇子锡怎么挽留,也坚持离开,只说:家里已经煮好了饭,不吃就浪费了。
    矮小的身影慢慢走出院门,杭絮忽然放下筷子:我去送送她。
    说罢也不管众人,径直追上去。
    *
    老人走得慢,杭絮没多久就赶上她。
    阿婆。她低喊一声。
    老妇人年老了,听力却还灵敏,闻言转过头,看见杭絮,有些惊讶:小姑娘,你跟上来做什么?
    她却不回答,反问道:阿婆不想知道小宝怎么样了吗?
    老人顿住,看向杭絮:小姑娘,你知道小宝的情况?
    杭絮点点头,笑道:我常去医馆,对病人的情况有些了解。
    小宝前天醒了,脸上红斑退了不少,就是还有些烧,我给他买了炸糕,他特别喜欢吃。
    对,老人点点头,声音透出慈爱,上回带他赶集,吃了一次炸糕,他就记上了。
    阿婆,杭絮话音一转,我想向你问个问题。
    老人摇摇头道: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认真起来:阿婆,王大爷之所以那么讨厌大夫,不想他们把小宝带走,是有原因的,对吗?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杭絮清澈坚定的杏眼。
    王大爷是个好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有那么大的敌意,我想,是不是你们经历过相似的事呢?
    对方点点头,眼里漫起泪水,溢出深重的怀念和悲伤: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扬州城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也从没有过那么大的水灾。
    第45章 年少意气
    那时候, 我和老头子刚成亲没几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大宝, 日子虽然穷苦, 但老头子每天下地耕田, 我在家帮人补衣服,衣食无忧, 也算幸福。
    扬州年年都有水灾, 但那一年真是大极了,村子被淹到了顶, 也没有仇太守这样的好官来安置我们, 只有一个驻守扬州的大王,给每人分了一点粮食,大家将就着在高坡上支了帐子。
    粮食很快就吃完了,大人饿一饿肚子不要紧,大宝才四岁,整天饿得哭,手腕瘦得全是骨头,老头子那么倔的一个人, 跪在地上求人施舍几粒稻谷, 拿回来让我煮粥喂给大宝吃。
    可大宝还是病了, 身上发烫,一直消不下去, 这时候大王带着大夫来了,大夫说大宝是得了瘟疫,需要治病,然后把发烧的人都带走了。
    我不舍得大宝走, 他才四岁,软软地喊我娘,说怕,我捶老头子,让他放手,不要把大宝送走。可他说,不送走大宝的病就好不了,瘟疫是要命的东西。我最后还是松手了,我舍不得看大宝哭,转过身子不敢看他,老头子抱着我,说没事,等大宝病好了,就回来了。
    我后悔啊,我不该转身。我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宝,我死也要一直看着他,多看几眼,把我的孩子记在心里。
    老人的声音忽地沙哑起来,她看向杭絮,一滴泪水滚落,声音颤抖,愧疚和痛苦似乎化为实质,让杭絮的心也揪起来。
    大宝怎么了?她小心翼翼问道。
    大宝走后,半个月都没消息,我们和其他人去找大夫,但大夫不让见,说大家的病快好了,要避人。我和老头子继续等,可等了快一个月,还是没见大宝,我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可医馆已经被士兵围起来,他们都拿着长矛,我们怎么也进不去。
    后来,李太守来了,他是个好太守,听说我们的事后,带人把医馆拿了下来,老头子跟着一起去了,我满心等着大宝回来,可最后只有他一个人。
    回来后,他脸色好差,像病了一场。他告诉我大宝走了,我不信,要自己去看,他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去,我就偷摸去。
    老人终于崩溃,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我的大宝,我的乖宝,会帮我端水择菜,喊我娘,冲我撒娇,现在躺在那里,不睁眼睛,那么瘦,连衣服也没穿,肋骨一条一条,两条腿全是烂肉,手指头也烂了,脸色发乌,肚子只剩一层皮。
    我抱着他,哭得喘不过气。好像能听见他冲我喊娘,我好痛,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
    李太守告诉我,大宝没得瘟疫,大家都没得,那个大夫骗了我们,用这些人来试毒药,一天一碗药,每天只喝清粥,死了的拖去扔进水里,活下来的继续试,大宝撑了最久,前几天才没气。
    那个大夫慈眉善目,心肠却这么恶毒,我好恨好恨,他在市场被砍头的时候,大家都去了,他一直哭,一直在求饶,我还觉得不够,砍头一眨眼的事,能有大宝痛吗?
    我回去病了三天,老头子照顾了我三天,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大宝,我们都没忘,只是不敢再想起来了。
    老人抬起头,泪水已经布满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小宝是老头子赶集的时候捡来的,他跟大宝太像了,圆头圆脑,喜欢缠着我,帮我择菜,喜欢吃糕点,他一定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礼物。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握住杭絮的。说着这么悲伤的往事,那双皱巴巴的手却是温暖无比:小姑娘,你帮我给太守和孙大夫道个歉好不好,我知道太守是个好官,孙大夫是个好大夫,老头子那样真的是怕了,他比谁都看重小宝,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但我知道,他真的伤了太守和大夫的心,我送腐乳不敢看他,我心里好愧疚
    杭絮反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叹一口气:大娘,你放心,太守不怪你们,大爷的苦衷,我会告诉他的。
    她抬起手擦去老人脸上的泪水,事情都过去了。
    她极少安慰人,此刻暗恼自己词穷,只能反反复复地说着:别哭了,小宝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许久,老人止住了悲意,摩挲着杭絮的手背,温和的眼睛只剩一点挥之不去的悲伤:谢谢你,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几十年,这是我第一次讲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她挎好篮子,又道:小姑娘,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杭絮连忙道:您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头子最喜欢我做的腐乳和辣酱,你能帮我带几罐去给他们吗?
    自然可以。
    *
    杭絮走出老人的院子,看了看自己提着的数个陶罐里面有两个是属于自己的,老人还想多给几罐,被她给拒绝了。她拎了拎,沉甸甸的重量,有股浓郁的咸香冒出来。
    顺着小路没有走多久,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想要加快速度上前,只是碍于手上的东西,只能慢慢走着,用力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容琤显然也看见了她,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来了?
    你出去了很久,我有些不放心。
    他接过杭絮手里的陶罐,惊讶于它们的重量:这是什么?
    杭絮笑着回道:是那位大娘给医馆里的大爷和孙子做的咸菜和辣酱,托我带过去。
    里面还有两罐是我的呢,回去尝一尝。
    容琤低头嗅了嗅,沉吟道:闻起来不错,应当不会很辣。
    杭絮侧过头,无声地笑起来。
    *
    半个时辰后,众人重新坐上牛车,又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目的地。
    仇子锡指了指坡上一座极高的瞭望塔,对岑玉堂道:此塔高五丈,加之山坡的高度,高出平地几十丈,视线绝佳,扬水与扬州城一眼望尽,何处涨水一览无余,岑郎中可上去视察水况。
    岑玉堂仰头望着瞭望塔,神色满意:此处确实十分适合观察水况。
    上塔的楼梯狭窄,几人排着队上去,踏上塔顶的那一刻,白面的郎中气喘吁吁,看着气定神闲的另外几人,尤其是仿佛只散了个步的王妃,深深怀疑起自己的体力来。
    杭絮走到栏杆边,右手下意识搭在栏杆上,摸到了一手的灰尘和木屑,她低头,轻轻一捏,横杆上就出现了一个指印。
    她转头向仇子锡:这座塔有些年头了吧。
    对方点点头:对,据周边的村民说,有几十年的历史,我加固了一下地基,便拿来用了。
    杭絮转向塔下,望向角度正好的江面,心中便隐约猜到这座瞭望塔是谁的手笔。
    岑玉堂缓了一会儿,也来到栏杆边,看到了浊流滔滔的江面,以及江岸两侧同样恢弘无比的堤坝。堤坝依岸而建,下宽上窄,即使身处高塔,依旧看不见它的尽头。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也渐渐猛烈,不时有风掀起巨浪,狠狠拍击在堤坝上,而堤坝岿然不动,正如以往五十年每一天它所经历的那般。
    他喃喃道:这坝是谁建的?
    五十年前,一位叫李冰的太守,带领扬州百姓。修建了这座堤坝。,杭絮回道。
    岑玉堂双手按在栏杆上,探着身子,想看清堤坝的全貌,上半身被越发猛烈的大雨淋湿,却丝毫不觉。
    有这样一座堤坝,怎么可能会出现洪涝?,他似乎在自己问自己。
    又忽然回头看向仇子锡:洪涝是几年前出现的?
    对方一愣,接着给出了准确的信息:五年前出现小型的洪灾,但并不威胁民生,而后越来越大,今年是最大的一次。
    他长袖一挥,指向扬水对岸,又问道:东岸的陆地,是什么种类的泥土?
    仇子锡斟酌着回答:东岸陆地少,大部分是山脉,什么种类的泥土都有,倒是不好下定论。
    如此吗?,岑玉堂点点头,细眉拢在一起,显出十分的认真与思索,接着做出了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下高塔,众人拦都来不及,就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塔底。
    仇子锡急忙探出身体,大喊:岑郎中,你要做什么,雨下大了,带一把伞去也好!
    可对方恍若未闻,银绿色的身影在瓢泼的雨幕中微微扭曲,几乎要融入雨景中,他向坡下移动,来到扬水岸边的湿软的滩涂地上。
    杭絮实力最好,眯起眼,隐约看见这人频繁弯腰,像是在捡什么东西。
    许久,他才回头,慢慢走上坡地,又重新来到瞭望塔。
    此时的他与今早的形象截然不同,原本崭新的袍子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紧贴着身体,下摆溅满了泥点,一双绣着银线的靴子被黄泥糊了个严严实实。他抬起头,露出被雨浇得惨白的脸,几缕长发黏在脸颊,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仇子锡被他的模样吓到,过去扶人;岑郎中,你怎么样了。
    只是扶上他的手时,却碰到一股湿黏的触感,太守低头,看见手掌沾了一点黄泥,又看向岑玉堂的双手,这才发现对方两只手都沾满了泥土,正在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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