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师尊不要捡(穿越)——山隐水迢(63)
所以他一直没有名姓,在仙庭旧俗中,名姓是要开悟后才能定下,而直到他拿到辜春剑时,种种纷杂的情感才真正驻足停留。
他开始举止如常,在宗门里倍受喜爱,大家可以叫他一声小师兄,也可以叫他一声小辜春,甚至从前的乳名阿雪等等也无妨。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个迷惑。
人究竟因何喜,因何悲,因何执着,又因为什么而放弃,世间执念颇多,这是相饮离让他去悟的道。
相辜春通了七情六欲后便也格外体贴,知道这般毫无收获就该表现羞愧。
所以他还是说起一段见闻:任务中途,我于城中书塾见一老者,饱读诗书,风趣通达,曾教出无数才学渊博之人,亦收留许多孤童在侧,每日读书习作,闲暇时嬉戏庭中,十分热闹。
他细细回忆,老先生于树下纳凉,不嫌孩童吵闹,眉眼间慈祥和蔼,然而亦有几分怅然。
因着这几分怅惘,相辜春化成一个前来求学的修士,在闲暇时常与老者交谈,老先生喜他玲珑心肠,待他极为亲切。
一日,相辜春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您桃李满天下,又有学生侍奉在侧,却还有些许惘然呢?
老先生捻了白花花的胡须,看了一眼他那身已变得灰扑的红袍子,道:老夫在年少时,曾爱慕过一位修士,还是个剑修,脑子很笨的那种剑修。
修士寿命漫长,鲜少与凡人结为夫妻,因着人间求而不得的故事大抵相似。
相辜春沉默不语,老先生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道:那时我赌着一口气,又不想他日后难过,便以一百年为限,要是我也能修仙,就能毫无阻碍地和他在一起,若是我没有入道,一百年转瞬即逝,那我便随意死在何处,他大可忘了我,去寻那剑道境界。
后来呢?相辜春问道。
后来老先生指了指头顶,后来天便塌了。
孩子们在庭前打闹,风垂下许许多多的枯黄的落叶,那日黑涡在天,我们无路可逃,到处都是惨叫,有好多修士在炸丹,天上下金子一样等到终于暂时安定了后,他的剑灵找到了我,它说其实他的主人不想等这一百年,看我太火气了才不来寻我。而我其实没有修仙的根底,他就想要去找一个不损正常寿命的散尽修为的方法,谁知还没有找到
相辜春垂下眼,道:节哀但心意相通,亦是无憾了。
是这样讲。老先生枯槁的手指拍了拍桌案,从前我们也戏说起要一同建间书阁或学堂,如今只留我一人,邪流灾祸后,总是还要有人来教书,来写史,去朝堂当个好官,救一救这祸乱中活下来的百姓。
老先生含笑看着相辜春,明明在笑,眼底却有水光,以及那已被岁月冲开的怅惘,你问我为什么惘然,我给不了照本宣科的答案,但也许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儿孤单。
他轻叹一声:一百年呐,多么的长。
一百年,本是凡人一生寿数,是修士的弹指挥间。
相辜春从老先生的学堂走出来,陌生的情绪胀满他的心房,沉甸甸令他喘不过气。
相饮离听罢他的讲述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道:你作何想呢?
人似乎很害怕孤单。相辜春如实答他,一个人幽居独处会孤单,许多人热热闹闹也会孤单,我坐在房顶上瞧天边云彩的时候,太清的师兄就说我看起来形单影只,十分孤寂。
他拧眉头不解道:可是既然无论怎样都是孤寂,天长地久在邪流乱世中不过浮萍落花,何必与人结交,再去添更多的孤寂。
相饮离颔首道:你悟得不差,只是还没有透。
但相掌门又未给他更多的指点,只是道:人便是这样复杂,为师希望你通透人情,不受人欺负,可是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为师不在,留你一人,我又希望你永远不要透。
为什么您会不在?相辜春眼底清澈一片,他不是孩童般的天真稚嫩,问的真切。
他体内相饮离的一缕魂魄必然会回到本体之中,他归魂散体,也便不会理解师尊所言的这个假设。
相饮离不语,温声笑道:那我希望阿雪能自己寻到答案。
*
又过百年,当相辜春被相饮离从邪流浪潮将要淹没的山洞传送出去时,他其实都未能明晰师尊话中的那个答案。
不过那时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含山有云的大弟子,与虚步太清的周凌并称双绝,周凌除剑圣威名外,还有个含山掌门继承人的名头。
而旧伤难愈令相饮离已近强弩之末,他自知自己的嫡徒并不能担修真界的大任,故而有意让权于宗门真人,以盼寻得长久之法。
也许相饮离对自己会死在邪流里并不意外。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隐约明晰的天命,而当他家大徒弟冷静地要归还魂魄为他妄求那一线生机时,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然不再是那个总是杵在他院子里发呆的冰疙瘩。
他有了执念,懂了何为不舍。
实在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邪息弥漫,滚滚流潮,相饮离靠在洞壁外,感受着那将要倒灌的邪流带来的地脉回响。
这位名振天下的大能忽而想起当年在上修界宗门时,他刚出外归来,他的师尊就拎着仙酿葫芦,领着个少年人到他跟前。
老仙尊将那少年往前一推,道:饮离呐,我在外面给你捡了个师弟来,麻烦你帮为师照顾一下哈。
那少年眼神傲然,绷着一股傲气,半晌后才干巴巴喊了声:师兄。
严远寒一贯如此,从小就冷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灵石一样,宗门上下里谁也不想搭理他。
也就是相饮离,又当师尊又当师兄地照看。
其实相饮离也知道这小师弟会偷偷帮他赶魔兽,收拾那些嘴巴不干净的门徒,去了解他十分有兴趣的下修界。
遮蔽掉残忍的情仇爱恨,是严远寒让他一直认为那地方繁花似锦,美好的像是一个梦境。
少年的剑越来越快,有一日也能挡在了师兄之前,不令邪物侵扰半分。
大冰块严远寒来请与他结道侣那日,上修界云霞蒸腾,他御剑带相饮离去到一处山崖,红霞掩住了他面上的绯红,万里流光,邈远浩大。
他将寂霜剑按在了相饮离的手里。
剑修交出了自己视为性命的剑,当做了聘礼。
严远寒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眼睛,说:师兄,和我做道侣!
他们确实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
相饮离心系天下,挂念颇多,那些关乎修真界,关于万千苍生黎明的惦念,在行到终末时,终于如流云逐日,渐渐离他远去。
严远寒想要保护师兄,可是他的这位师兄其实在绝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他有赫赫威名,是一宗掌门,是天下信仰,手里一把别长亭所向披靡,再没有一面灵屏比相饮离更要让人安心。
可是穷途末路当前,他也什么都不是了。
相饮离解下别长亭上冰蓝色的剑穗,那剑穗本是一对,内有传音法阵,只是早已在厮杀中损坏,眼下便只是一个残损的穗子而已。
相饮离靠在壁上,邪流冲到了洞口瞬息便灌了大半,山体乱石崩塌,摇摇欲坠。
他轻声对那剑穗道了一声:师弟,师兄杀不动了,你快来救我罢。
遥远的太清宗,严远寒伸手接住那猝然绷断的青碧剑穗,望向那灿灿一片的云光,低声道:师兄?
*
距离邪流决堤千里外,相辜春猛地睁开了眼,浑身如滚过刀山般剧痛不止,眼前是浓稠的黑暗。
他挣扎着去摸索辜春剑,却听草叶碰撞的窸窣密响,一道声音自几步开外传来:你是何人?
相辜春勉强张口,却只是发出一串模糊的气音,耳边嗡鸣渐弱,他呕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送走相饮离老师
相饮离:本来说就是挂个名,结果还有退场戏,实在是令人意外。
严远寒:(拔剑)
第70章 微生
兴许是魂魄混杂的缘故,相辜春从不做梦。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于他本是而言极为陌生。而这一次在昏昏沉沉中,他恍然做了这么些年来的第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个矮墩墩,在三盏酒的书房内温书,窗外翠鸟清啼,树影婆娑。
他不知为何极为困倦,眼皮打架,看不清书上的字迹,竟慢慢趴在了桌案上,将脸埋在了胳膊里。
格窗外光影移转,他听见相饮离推开了书房的门,见了偷摸着打盹的弟子,脚步一顿,似是轻轻低笑了一声。
相饮离没有叫醒他,转去书架子上取了一本功法册子。
他师尊便取到古籍,放轻脚步经过相辜春的身侧,将身上的浅青色的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相辜春已经醒了,可是他动弹不得,眼前是自家胳膊拢出的一片黑暗。他想喊一声师尊,奈何喉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灵力凝滞不通,他心间慌乱,就这样僵硬地听着相饮离推开了木门,走了出去。
不要!
他在心中无声大喊着:师尊,不要走!
相辜春猛地抽搐了一下,吓得床边的少年一个激灵,手里的草药图册也掉在了地上,发出砰一声重响。
少年顾不得捡书,噌地站起来,急急忙忙探身过来,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不?
相辜春艰难地睁开了眼。
他眼前灰蒙蒙似蒙了层雾,只能看见微弱的一线光亮。
喉头滚动,依然一句囫囵话都讲不成,唇齿溢出破碎的气息。
你别慌你别慌。那少年音忽远忽近,相辜春勉力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一缕药草香拂来,手腕被拿出了棉被,是有人搭了指在他脉上。
那少年人唔了声,仔细切着他的脉象,末了长长舒了口气,极其欣慰一般道:天呐,真的没异化,太好了。语气里是盖不住的欢喜。
莫怕,我是个凡人,这里是我家,没什么危险,你先好生休息着,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那声音的主人小跑着出了屋,相辜春仰躺在木板床上,不久前的画面一帧帧闪过脑海。
他记得东边发生了大规模的邪流感染事件,连七城受困,他与师尊前来救援。
邪流河二度涨潮,引发天顶黑涡,他们作为断后的几人,已无生机可言。
相饮离与他躲到了一处山洞中,两人受伤颇重,相饮离更是强弩之末,灵气枯竭。
如此境地相辜春却是不慌不忙,他之一生都在等这个时刻。
如严远寒所言,他便是相掌门行到山穷水尽时的那一个机缘。
归还魂魄后灵力大涨,或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师尊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含山掌门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如从前的温和,笑道:不要怪远寒,他是为了我。你早就不是一个容器了,你是我的弟子,帮我撑着含山,也尽力活下去。
生死一线的时刻不容半句多言,相饮离用尽最后的灵力撕开了一处传送阵,将他推了进去。
那传送阵甚至都不能完成传送,在半途就碎成了粉末,相辜春摔了出去,只余半口气地躺在了地上。
他如今已经清醒地知晓自己是被某个人捡到并救回了家,而对方也诊过脉说他没有受邪息感染。
相辜春迷茫的看着眼前混浊的黑色和灰尘般的光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活下来了。
而师尊死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一种从体会过的情绪撕咬在他胸中,血气倒冲,顺着唇角流淌下来。
温热的液体胀满了眼眶,一道淌入了发鬓。
为什么?
相辜春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严远寒从来没有想要隐瞒他的身份,可事实上真正告知他过往的不是虚步太清的冷面剑修,而是他的师尊相饮离。
彼时师尊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的过去,他说他应当知晓为何自己与旁人在性情上的不同。
那时师尊仍唤自己阿雪,他拉着冰塑般的大徒弟,握紧他的手,眼底的复杂神色他根本看不懂。
但他听见师尊说:阿雪,对不起。
他觉得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也许是性情淡漠的缘故,他由衷认为并无甚么不妥。
因果早就纠缠不清。
他循着血脉感应,去过自己出生的地方,那里银花漫山遍野,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可以窥见彼时邪流的凶猛,也只有严远寒这种不要命的会去闯。
而即便是在路边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民,在乱世里也不会有人去管,没有人会在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仙庭婴童神思早开,那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回天,甚至能听见心脏的跳动在逐渐变得缓慢。
拼死一搏前来的严远寒散了他的魂,欠了他的因果,可无形中续了他的命,这因果又纠成了一团。
相辜春本人没有太多的留恋,他觉得相饮离是个好人,修真界需要这样的好人,而这个好人也有许多人喜欢,宗门里的弟子们喜欢,天下人仰仗,严远寒念念不忘。
有那样多的人喜欢他,那么他就应该活下来,相辜春也挺喜欢这位师尊,故而也这样希望。
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生而为人对活着的本能的渴望,他不害怕失去,因为从未真正执念于什么外物。
他喜爱花草一样喜爱人间,一半是仙庭的怜悯慈悲,一半是魂魄混沌的割裂疏离。
相饮离说这不知是好是坏,这让相辜春不会痛苦,也让他可以轻易取舍自己。
你怎么了?!那回转的少年见他呕血流泪,以为是伤势反扑,赶紧给他看了,发现是气血上涌,心绪浮动,应当是悲伤过度的结果。
唉你这少年人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修士,那般狼狈的躺在草丛里,怕不是刚刚从东边的邪流灾祸中跑出来。
邪流祸事里能活一两个人已是奇迹,少年从前也不是没捡到过这种,疯癫发狂都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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