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尺水(14)
如此一来,白天里两人在文华堂自然哈欠连天,好容易熬到下学,全不知太傅今天讲了什么。乌善是远客,汉话有时都发音不清,自然不用去写那些文章,元景却是没这个好运了。
他把楚驭叫过来,许是怕他再向上次一样,这次话还没说,先请人坐到书桌前,自己分腿坐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恳求他:就一回,就写这一回。
楚驭这阵子成天跟在他后头,看着他跟乌善东奔西跑,不听话的次数多不胜数,已是十分不悦,闻言冷笑一声,讽道: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将人反抱过来,按着他的手去拿笔:你自己写。
元景犯懒犯得厉害,在他怀里又磨了一阵子,总算说动他帮自己一回。今日太傅讲的是一篇战守策,楚驭粗粗看了一遍,倒是个熟题。掂量着元景的水准,随便帮他应付了几笔,写了没一会儿,又道:你抱着我的手我怎么写?
元景咕哝道:写字又不用左手。但还是乖乖放下了,转而倚在他身上。楚驭写到一半,他已靠着自己睡了过去,楚驭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容倒是可爱,信手给他点了个猫鼻子,腾出一只手搂着他,连写字的动作都轻了些。
元景因为这个猫鼻子,被乌善大笑了一通。当夜也不喂兔子了,关上殿门,玩起打仗的游戏来。
两人排兵布阵,睡榻为河,画屏为山,石砚为谷,又将珠帘拆成千万颗,便是两方兵马了。这一夜杀的痛快淋漓,天明之时元景险胜一筹,方才分出高下来。
乌善大为不满,直嚷嚷是自己大意了,非要晚上再战一场。元景摸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来啊,我可不怕你。
这一日文华堂归来,又故技重施,将先前的许诺抛在脑后,缠着楚驭,不帮忙就不让他走。楚驭心下生疑,面上却是不露,教训完了,又帮他代了一次笔。元景两个晚上没睡,这次坐在他身上就睡着了。然而入夜要玩之时,精神又好了起来,这次又变了个花样,将兔子摆在高台之上,夺下者为王。
乌善昨天吃了个亏,这一次愈发谨慎。元景却一反常态,直撄其锋而上,珠玉化成的兵马不知被斩了多少,也全不在意,抱住兔子时手边已无多少可调配的人。乌善连败两场,有点急眼了:你死了这么多兵,怎么能算你赢了呢!
元景把兔子高高的举给他看:怎么不算?咱们都说好了,谁拿到兔子谁就赢了。说着还抱着兔子亲了一大口,把乌善气的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殿门一响,却是楚驭走了进来,他堪堪一扫,便明白这几晚元景都在干什么。当下面色一沉,话也没说,上去连人带兔子一并卷走了。
第19章 宿债
乌善才要追过去,就被他叫来的守卫给拦下了,乌善推搡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兔子一路在怀里乱蹬乱踢,楚驭忍到了房中,揪着它的耳朵往地上一丢,兔子受了惊,蹦蹦哒哒地钻到柜子下。元景怀里骤然一空,急道:你别丢它!楚驭理也不理,三两下替他宽衣脱靴,把人丢到床上,冷声道:睡觉!元景这几天玩的心满意足,倒是不太抵触,看了一眼,见兔子没事,嘀咕道:睡就睡,这么凶干嘛。
楚驭自己也上了床,背对着他躺下了。元景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也没有再请人代笔的理由,加之太傅看了他之前那篇策论,见遣词造句虽与太子平时并无太大差别,但肃杀之气几乎跃出纸面,不禁有些奇怪,不知一向平和无争的太子怎么忽然转性了,问了几句,元景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名堂,太傅心里就明白了。也不点破,只说殿下先前写时怕是没有细想,请他再回去重写一篇。
当晚元景老老实实写完之后,已近亥时,小柳得了吩咐,若太子过亥时还不睡,就会去将楚驭请过来,他一来,就不是这么好声好气的劝了。几次三番之后,见的人多了,就冒出了一些楚翎卫对殿下不敬的闲话。风言风语传到燕帝耳中,他即派出影卫偷偷去查看。影卫守了几夜,方才回来复旨:人前并无不敬,只有两人同塌而眠时,有些不耐烦。
燕帝又问:怎么个不耐烦法?
影卫道:臣不敢离得太近,只能听见殿下有时让楚翎卫讲故事,楚翎卫不予理睬。
燕帝倒不意外他会如此,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转天元景过来请安,燕帝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问楚驭平日是否对他不敬,要不要打发他去别处当差?元景当场就急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求燕帝不要让他离开。
燕帝微微一笑,这才算放心了。从燕帝那回来,元景仍旧心有余悸,此后的日子,亥时一到即去就寝,乌善拿什么好玩的来引他也不为之所动。只有一次,兽师将那只驯好的短尾小猴献来,两个人在华厅跟猴子玩的忘记了时间,楚驭闻风而至,元景看了楚驭一眼,忽然懂事起来,把小猴递给乌善抱,自己过去拉着人家的手道:阿善,我们去睡了,你也快去吧。
楚驭一头雾水,被他拉着走到寝殿还是懵的,见他安安静静甚为乖巧的样子,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元景仰头嗯了一声,楚驭收回了手:没事。元景洗手更衣上了床榻,见他转身欲走,问:不一起睡么?楚驭道:今夜到我当值。元景赤脚下地,双手拉着他,声音很大的说:让别人去!我喜欢你,我就要你陪我。
楚驭感觉他今天乖巧也乖巧的过头,执拗也执拗的过头,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一时理不透,因他催的紧,便随了他的意。躺下之际见门外人影一晃,心中就有些明白了,这宫里不缺爱眼热的人,八成是有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见元景还抱着他的手,轻声问了句:我这么凶,你不讨厌?
元景不吭声,用力地把脸埋到他肩上睡,楚驭沉默了一会儿,翻身一揽,让他睡得舒服些。
只可惜,这份怜惜之心没隔几天就烟消云散。那日乌善见天气炎热,提议偷偷去泛舟。他们也不让人跟着,自己划着小船兀自玩的欢,结果路过一个狭窄的桥洞时,被卡在了那里。延福殿上下遍寻无果,最后还是楚驭发现御湖边少了一条船,这才将他们给捞了回来。两人枯坐了一下午,早已饿的饥肠辘辘,用膳时还死不悔改,称:要不是那个桥洞,他们早回来了!
小柳揉着眼睛在旁边劝道:殿下可别去了,那湖里深着呢,听说以前宁王殿下就是失足掉下去才没了的。
宁王是燕帝的第一个孩子,薨时年仅三岁,爵位也是死后才追封的。元景对这个早夭的哥哥没什么感情,不服气道:我水性很好啊。话音刚落,只听见身边一声锐响,乃是楚驭捏断了切烤羊腿的银刀,还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元景非常识趣的缄口不言,闷头吃喝。此后楚驭对他的看管愈发严苛,只准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转,跑远一点都要被揪回来。
乌善私下里跟元景抱怨:你大哥怎么比我哥还爱管。
元景很忧伤地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一个人去城里玩他都不管。
乌善福至心灵,道:他不会有什么孪生兄弟吧?我阿父账下就有一对孪生力士,我小时候他们总骗我玩。
元景托着脸:应该没有吧。话虽如此说,但想着自己对他的事其实全不知情,晚上跑到他房里时,还是试探了一番,非要他说当时在破庙里的场景。楚驭回忆起那一场厮杀,心想这要怎么跟你说,随口道:记不清了,就看见一个哭鼻子的小花猫。转过头来:要听我说他是怎么哭的?
元景闻言脸一红,立刻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不许他说了。
转眼已至十月,乌善在宫里住的舒服,连亲哥哥生辰都忘了个干净,乌什图派人来接他,他还问为什么要回去?因为这个事,到了驿馆以后还被乌什图痛骂了一顿。乌善不敢当面顶嘴,嘀嘀咕咕地说:在家也没看你要过什么生辰,在这里麻烦倒多。乌什图在赫齐时,身边美姬如云,每天都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当然不用特意寻个由头来作乐。他本拟借着生辰之际,大肆闲逛一番,岂料消息一放出去,来送礼的官员从早到晚不休,他忙的半点闲暇也无。
到了晚上,楚驭也来给他送贺礼,他摆手道:笑不动了,脸都僵了,你自己随便坐吧。
乌什图嫌屋中闷得慌,又见月上霜天,银辉遍洒,便命人在亭中摆宴,因白日里见多了人,现在也不许旁人伺候。酒过三巡,抱怨起今日诸多繁琐之事,南人矜持做作,与他们相交,甚是麻烦等等,见乌善捧着一只醉蟹不知怎么下口,敲了他一下:你个小蛮子,赖在人家宫里,就不觉得不自在?
乌善扯断一根蟹螯,嚼的嘎吱作响:有什么不自在的,小九才没有这么多臭毛病,我喜欢跟他一起玩。
乌什图啧道:没大没小,人家又不是个公主,你成天跟他闹什么。说到这里,又问楚驭:这小子在宫里没闯祸吧?
楚驭扫了他们兄弟俩一眼,见小的那个吓得身子都僵了,淡淡道:没有。
乌善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以为有了机会,就算不大肆告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听了这一句,楞了一下,憋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楚驭听他言语间似有归意,问:打算回去了?
乌什图捋了捋镶满宝石的肩披:过些时候再看吧,我跟你说,城中最近来了个异域舞姬,是出了名的漂亮,多少达官贵人去请都请不来,今天我费了大功夫才把人叫到家里,你跟我一起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天仙美人儿。说着拍了拍手,示意仆人叫她过来。
楚驭道:没兴趣。起身欲走,乌什图一把扯住他:带孩子有兴趣?你急什么,太子在宫里又飞不了,阿善都没说要回去。
乌善刚解决完一只螃蟹,吃的两手都粘糊糊的,随手往桌上一擦,插话道:我是想回去啊,今天我出来时,看小九还有点不高兴呢。
乌什图狠狠敲了他一下:你回个屁,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呆几天。
楚驭心想,忽然没人陪他胡闹,他是要不高兴,不过与其回去听他缠着自己问阿善什么时候回来,确实还不如留在这。思及此,也不急着走了。耳边听得一阵叮铃作响声,便知是那舞姬来了。
长廊至凉亭的路上,挂满了灯笼。远远就看到一个手持长鞭,身着红衣劲装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步履极快,如同一朵飘过来的火云,眨眼间就来到了他们面前。乌什图本来懒懒地倚在软椅上,一见她,就情不自禁地坐正了。美人身后还跟着四个铁塔般的力士,他也视而不见,只着迷的盯着人家看。他从前只知纤巧柔媚的好处,头一回见到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自是新鲜。乌善好奇道:那些人手里拿着皮鼓做什么?跳鼓上舞么?还未及开口,却听楚驭在旁边冷声道:你是谁?
美人扫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到乌什图身上,一张口,全无媚气:乌什图王子?
乌什图一愣,方觉出她有些不一样:你认识我?
美人冷笑一声:现在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了。长鞭一甩,直朝乌什图脖颈间而去。楚驭早觉她有点古怪,此刻袍袖一扬,劲力掀飞了身前石桌。美人的鞭锋只在石桌上抽出个白印子,自己连退几步,电光火石间,她身后的力士将手中的皮鼓砸了过去,石桌从中间裂成两半,皮鼓落在地上,皮身尽碎,连里面藏着的匕首也被砸弯了。楚驭将手中的酒碗交到乌善手中,飞身一跃,便朝那个元凶而去,力士们大喝一声,冲上前掣臂抱腿,将他团团困住。乌什图这时总算反应过来了,一拍乌善:快去叫人!
话音未落,只听见几声山崩似的巨响,乃是那四个金刚力士被甩了出去,不知倒地前是怎么个情形,皆抱着小腿,疼的一时站之不起。楚驭看也不看他们,将插入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刀锋上不见血色,他把玩着讽道:好好一个姑娘家,何必舞刀弄剑的?
美人持鞭冷道:我们夫妻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驭一怔,低头看了看匕首,片刻后抬起头来:你是龙越的长公主?
美人冷哼一声,将腰间文牒抛了过来,楚驭一看之下,再无怀疑,眼前这位便是龙越的桑扈公主了。他思忖了一番,想着此事一为两国之事,二则是乌什图自己惹下的风流债,自己不好再管,将文牒并匕首抛给近旁的一个力士,淡淡道:得罪了。负手站在一旁,身上杀气尽敛。
你等等你等等,乌什图急急忙忙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他们摆明了要杀我,你不管的?
楚驭还没说话,桑扈公主即道:杀你?你想的倒美,你是我龙越的驸马,今日不管你说出什么花样来,都得跟我成亲。
虽然初见之时,乌什图是觉得她很美,但她这个本事和性情自己实在消受不来,一夜欢好也还罢了,要说跟她天长地久却是万万不能的。乌什图当即道:那怎么行,你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俩不合适你知道吧!
桑扈公主冷笑一声:合适与否,你说了不算。长鞭一挥,将人卷到身边来,秀美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乌什图: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父兄的请婚都敢拒绝,害我丢尽了面子,今晚照我龙越的规矩,你老老实实跟我去洞房,明日一早,我再带你入宫请婚!
乌什图一头顶过去:本王子绝不娶你这样的活夜叉!
桑扈公主向后一躲,道:由不得你!连人带鞭子交给艰难起身的力士们,乌什图只觉得头脚一倒,竟被他们扛了起来,当即大叫:来人!快来人!他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楚驭扫了一眼:别喊了,八成已经被人家放倒了。
乌什图见他站在一边,摆明在看热闹的模样,气的火冒三丈:老子都要被人劫色了,你还在一边看笑话,快来救我!楚驭扫了他一眼,端起乌善碰在手中的酒碗,冲他致敬了一下,而后一口饮尽。乌什图气的脑子都晕了,张口便道:姓楚的!你这么不讲义气,信不信老子叫人把你们家太子绑了!
乌善一听就急了:你绑小九干嘛,关他什么事!楚驭也在纳闷,你绑他做什么?要挟陛下许你不娶?
两个人袖手而立,听着乌什图的声音越来越远。主人已退席,客人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楚驭问乌善:我回宫了,王子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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