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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上元节的长安最繁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欢声笑语连绵不绝,缠红绸绕桃纱的灯笼一径铺开十里外。帝君要在祈天楼这端拉弓,箭头磋磨火星,点燃对岸三层楼高的莲花灯。同一时刻,烟火盛放,火树银花,仿佛开元盛世历经百年,依旧绵延不衰。
    谁在诗中浓墨重彩,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万国来朝,天下之都,西京长安。
    某年某月某日元宵,形单影只独立于城墙下,藏在某处阴影角落,帝王伫立于头顶的城楼,他身旁是可称母仪天下的贵妃,抬起头眺望星河绵延,花灯璀璨耀目,走了两步,伸出手,接住了漫天星光。
    听见百姓喧嚣,舞狮喝彩,有人吹唢呐,有人敲铜锣。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边,舞乐台上,花娘随一支霓裳羽衣曲翩然起舞。谁在纵声高歌,又是谁在残灯下奋笔疾书。
    吾国历百年沉浮,先有奸臣叛乱而经年战火,后有蛮族侵袭盛世不再,多少文臣士子奔走呼号,多少战士儿郎前仆后继。
    那年国库收支终于扭亏为盈,他轻骑快马先回长安,一封暌违数十年的捷报,高高举过头顶,欢呼雀跃跑进大明宫。我们赢啦!有人不顾仪态高声大喊。众臣跪伏于丹陛之下,百官稽首:陛下圣明
    那一年,江河日下的王朝,悬崖勒马。那一年,叶家公子,正满十八。
    惯知女儿家美貌,来说亲的也不少,将军府的门槛踏破,像是那年来为嫡长女做媒。媒婆一张嘴,天花乱坠。说这家女儿好,温婉贤淑,说那家姑娘娇,最配令郎风流年少。
    阿姐拉了他的手,关心之切地问:十一,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是喜欢,说与阿姐,阿姐亲自为你做媒。
    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功业未成,不敢成家。
    真正的原因,只有自己知道。不想成家。心无所动,何必平白耽误人家姑娘一生。
    爷娘起初也急,后来见他执着,渐渐地,也不再过问。为父为母的,哪个不盼儿女成家,尽享人伦乐事。即便嘴上不提,总要不经意地提拎那么一句:昨日张侍郎家的姑娘送了糕点来,亲手做的,尝尝?
    把红线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摇了摇头,婉言谢绝:我不饿。
    阿娘执意要侍郎家的姑娘来做客,硬着头皮见了一面,下午便借口面圣,撒了丫子跑进宫里。魏公先是鞠躬道好,再说陛下正在御书房。
    做贼心虚,多嘴又问了句:贵妃呢?魏公不疑有他,再抱拂尘弯下腰答:与安宁公主饮茶,在御花园呢。
    点点头,道别魏公,进了御书房。那人许是困倦,政务操劳,三省六部的折子堆做小山高,一本本批阅览罢,再精力充沛的人,也觉疲乏,忍不住阖眸打盹,绷紧的侧颊柔和许多。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映出自己做贼心虚的脸,把脑袋埋下去,再埋下去,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先喊:陛下?无人回应,再喊:文玉哥?毫无动静。
    大松口气。两只手不停发抖,紧紧咬住下唇,尝出一丝血气,红线抖擞着,一点点贴近,一点点心虚,还有一点点慌乱。
    午后的皇宫,安静得只余下蝉鸣,聒噪声自远处飘来,此起彼伏。彼时天宁地静,唯独胸腔里那颗心,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只是系了一下,快快地解开。转身去找阿姐时,陛下仍未醒来。端阳过后,该要出发翻越秦岭,至西蜀益州剿匪。再回长安,就是下一次过年了。
    翠红楼天字房,一拉一扯,重物砸地,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哑威胁,身下人恨不得一缩再缩,蜷成了弱小可怜无助模样,徒劳无力地摇头:我没有
    李固擒起他手腕高高举过头顶,直视他眼尾泛红的眼睛,森然冷笑,似在嘲笑他曾蠢蠢欲动的少年心:你喜欢朕。
    不是!叶十一矢口否认。李固骑坐在他身上,压住他所有反抗,有些粗粝的巴掌轻拍脸蛋,俯下身朝耳侧呵气,湿热的氤氲直抵耳窝:你配吗?
    你又不是他。
    一把刀子戳进心口,分毫不差地将最软处捅了个对穿。
    妄想阿姐的丈夫,百官的陛下,天下的主人。他配吗?
    泪水涟涟。也曾在边关遍体鳞伤,抛头颅洒热血,不怕疼不怕累,把流血的伤口包扎,啐一口喉头血沫,迎着城墙烈火,高举旌旗,嘶声大喊:冲
    绝不后退的人,对着他,却是一退再退。从不觉疼的人,对着他,却是疼痛难止。那么努力地拼命奋战,追赶着,以为能丝毫岂及他前行的身影。却原来,难以望其项背。
    臣臣都到这时候了,还算臣吗?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坏呢。
    将军哭什么,皇帝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好整以暇地在他耳旁嘲讽,被朕猜中了?
    不徒劳解释,不会承认的,永远也不会承认,何况现在对这个人只剩下厌恶:不喜欢。好不容易才把话完整说出口:我不喜欢你。
    李固沉沉地注视他,撇着的唇角收拢,面无表情。
    属于帝王的威压,结结实实压到叶十一身上,碾得心口阵痛,难以呼吸,偏要强撑着,将破碎的高傲伪装捡回来,拾掇拾掇,拼凑成保护自己的盾牌。
    叶家小将军对着他的文玉哥,这十多年都未曾这般硬气过,咬牙切齿地恨:那根红线,我不仅送了你,给小玉,翠红楼里的青儿,南风馆的小鱼,醉香楼的琴娘都送过。
    双腕用发带绑起来,被他抱回床上,分开双腿,毫无章法。疼到极处也不肯叫,昏沉间,只听他恶语相向:是么朕便将他们一一召进宫,封妃赐宠
    将军以为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竟然还差三千字
    泪目
    今日大狗作死(1/1)
    第24章 戏弄
    24、
    都是些无辜之人,大多奴籍,在风尘里摸爬打滚,献上自尊和身体,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卖笑卖唱,堪堪讨个营生。
    却要因将军一句谎话,无辜受捉弄,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李固像是铁了心要他难堪,翌日回宫,尚未下早朝,便听魏公满头雾水地念叨:陛下这是怎么了。
    两条腿发软下不去床,天际翻出鱼肚白时,被皇帝抱回紫宸殿,脚腕处重新挂上铁链,一动不动地仰躺。隔一张碧纱橱,听魏公喋喋不休:怎么把小倌给请进宫了?
    自来风尘中,男子是比女子还不如的。小鱼本就是奴籍,进了长安别无所依,便栖身南风馆,得一遮风避雨处,苟且偷生。
    就这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庶民,陛下遣了圣旨去,亲自派人请进宫,放进后宫深院。叫人不明就里,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魏公疑惑不解,殊不知碧纱橱里龙床上躺着的小将军,悔得肠青。小鱼躲进南风馆,从来不问外事。不是没人觊觎他,只是那份清高安宁,甫一靠近,便让心怀叵测之辈消了欲念。
    以前叶十一担心他无法自保,便劝他,但凡有登徒子戏弄,便摆出叶家大公子名号。小鱼只安静摇头:怎敢再劳烦将军。
    流落风尘的青年,眉清目秀,形单质弱,唯生清高意,红尘不沾身。
    叶十一怎么能忍心,把小鱼也拖下水。李固那样狠心绝情的人,就连心心念念恋慕他的庞妃都不得善终,何况无权无势无所依靠的小鱼。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帝心血来潮,要玩谁弄谁,只消一句话的事,可那受尽折辱的人,谁又去关心他求救时嘶哑的哭声。叶十一再明白不过。
    或许只因他一句强撑脸面的戏言,强势霸道的王权要把出身卑微的小鱼也折断。那样他叶十一能心安?挣扎着摔下床,抬头望向窗外,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了。
    李固磨牙砺齿,恨不得生食其血肉。
    魏公听见碧纱橱里小将军撕破嗓子的粗吼:我要见李固!!
    魏公去了御书房禀报。李固放下奏折,揉捏眉心:新近的那什么叫什么来着?
    魏公善知圣意,陛下记性一向好,记不住的,只有刚来的新人,他心下了然,抱了拂尘揖身:回圣人,叫小鱼,平康坊南风馆里的头牌。
    嘶。李固扔了批完的折子,嗤笑:头牌。也难怪能得将军青眼。
    盛夏炎热,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御书房里一片闷热,宫人送来冰食,搁在一旁,尚来不及用上一口,冰化成水,奏折仍未批完。
    一旁侍立的黄仲元,当了多年侍中,自先帝在时便坐到了今日地位,堪称两朝重臣。老侍中虽忧国忧民,不过面上从不见忧,一派和善。皇帝也视他为长辈。
    黄侍中摸着胡子问:陛下说的将军,可是叶家那位?
    魏公退至一旁。
    李固翻开下一份御史台呈的折子,抬眼望向老侍中:瞒不过黄老,的确是他。
    黄侍中拧眉沉思,灰白胡子抖了抖,半晌,叹口气道:叶家小将军年少,血气方刚时,出入那些个烟花柳巷,倒也不算大错。
    皇帝撇了下唇角,不置可否。黄老话中有话,他等他开口。果然,黄侍中操心惯了,忍不住多嘴:老臣前些时候听闻,陛下因将军顶撞,罚他禁足行宫。
    李固点了点头,放下奏折,饶有兴致地问:黄老还听说什么了?
    李朝新帝年轻,但也不折手段,把帝王的狠心绝情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个十成十。
    尽管新帝一向尊重他们这些老臣,可面对城府太深的皇帝,难免心里咯噔一下,疑心冷不防地,皇帝那把刀子落到自己头上。
    犹豫片刻,爱管闲事的黄老终究开口答:说是叶小将军不服管教,行刺陛下,如今关在宫里,不知去向。
    宫内宫外的传闻,大差不离。知道他把叶十一关进紫宸殿的,也只有北衙亲信和魏严诚。李固颔首,低头轻笑:是关起来了,小将军不知悔改,朕自然要给他教训。
    黄老张了张嘴,揣摩圣意,皇帝不见恼怒,他便大着胆子说:叶小将军少年英才,不愧为叶家儿郎。他在边塞这两年,守边关安生民,都护府屡次上书,夸赞叶将军衷心勤勉。
    李固上身后仰,不见喜怒地望着他,手中湘管置于砚旁,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到底到底是,一员良将黄侍中斟酌着:若未曾犯下欺君罔上的大过错。不若将功折罪,遣其戍卫边疆。
    黄老是个爱讲道理的人:前些时日,突厥又扰边民,蛮族东西两部不合,时局不明,东突厥有意纳贡,西突厥不服我朝,这战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老臣不是求情,而是心忧:叶小将军在安西能镇蛮族。他是咱边塞的定海针。吐蕃蠢蠢欲动,也因叶将军守玉门而不敢轻举妄为。
    臣以为,不如边关安宁,再秋后算账。
    皇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玩笑一句:黄老怎地学了拾遗大人的功夫。
    拾遗为文官,进谏言,查漏补缺上报圣听。比御史台那帮笔杀人的文官还能唠叨。
    拾遗从八品,侍中正五品上,皇帝把他比作拾遗,黄老感到一丝丝贬低意味,倒也不是他多想,毕竟这位圣人出了名的君心难料。
    黄老赶忙立在中间,面朝皇帝深深一揖,一把老骨头弯下去,久久没听陛下开口免礼。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幽幽道:黄老,本朝两百年,边关岂有一日安宁?
    哪怕中原盛世,边关也是打打杀杀,未曾得片刻消停,无非是能压下去和不能压下去的区别罢了。吐蕃虎视眈眈,东西突厥狼子野心,边关最是凶险。
    历来遣去安西的军队,临行前都要留名姓和家书,指不定哪日牺牲于大漠深处,连尸体都找不回。
    胡儿擅骑射,能把他们压下去,也全亏叶十一骑射天赋异禀。这两年,三训骑兵,叶十一把能教的都教了。
    突厥忌惮李朝精锐铁骑,故此不敢妄动。李固召他回来,也是料到突厥内部正乱,不至于这时候发起战事。
    谁曾料,那小将军一回来,先是在朝堂上与他顶嘴,后又为个不懂事的孟家父子求情。皇帝终究忍无可忍。
    黄老不言。
    李固站起身,负手而立,自上由下地注视他,沉声道:还是黄老觉得,朕这江山,离了姓叶的人,便保不住了?
    黄老不仅没把腰杆直起来,还扑通跪下去,深深叩首:老臣妄言,请陛下责罚!
    黄老一片忠心,朕晓得。叶家的事,朕自有分寸。未查明刺客身份前,不能放走他。李固不耐烦地挥手:黄老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
    是。黄侍中颤巍巍起身,弓着腰,抱着手,面朝皇帝,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外。
    魏公等了一会儿,方才迟疑地问:小将军那边还去看看么?
    李固想了想,站起身:走。
    叶家那小祖宗,说他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到底从小不是个省油的灯。牛脾气冲上来,拆了龙床,砸了黄花梨木矮几,又吵又闹:我要见李固!
    胡拔山抱着剑守在门外,也没敢进去瞅一眼,左右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把叶小将军怎么着,也没谁敢去打扰陛下,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魏公倒是快些把陛下带回来。
    李固推开门,就听叶小将军咆哮:姓李的王八犊子臭瘪三!
    皇帝嘴角微抽,魏公假装没听见,赶忙转身走出去,自外间带上紫宸殿大门,留那两位主子尽情折腾。
    胡拔山好奇询问:魏公,这到底是怎么了?魏公瞪他:不该问的别问,走走走,离这儿远点。生怕引火烧身,众人退出宫院外。
    叶将军,看来精力旺盛。皇帝绕过碧纱橱,人高马大地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那么今夜还能接着侍君。
    叶十一横眉怒目,看那模样气昏了头,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块肉,磨牙砺齿,凶狠得像头小狼:李固,你欺辱我,我认了,小鱼何辜?!
    将军不是心仪他么。皇帝伸手,食指贴着他面颊,沿细嫩肌肤滑下去,指尖温热触感,一径拂过肩胛,沿臂膀落至手腕,狠狠一捞:叶十一,就这么想保一个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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