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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祁匡善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承德帝打断,怎么,祁相是觉得三天太短了吗?
    闻言,祁匡善握了握拳只好作罢,可心中依然焦虑,这法子有赏有罚看似最为妥当,可那三千学子年岁尚小不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诏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哪是人能待的地方,若是身子骨弱些的,兴许命都得交代在那儿,这是个生死难料的局啊。
    众人心思各异,这时一直未出声的方清荣跪了下来,他在心中长长了叹了口气,将官帽摘下放在正前方,重重的磕了个头,见状承德帝脸色一变,严时正倒是手疾眼快急忙扑了过去,作势便要将方清荣拉起来,而后者只是将他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拂开,又重重的磕磕个头。
    陛下,方清荣温声开口,先帝任我为一国太傅,并非单单因为臣教过陛下教过诸位皇子王孙,而是因为看重臣的品行和学问,望臣能做天下文人之典范,以身作则,自正衣冠,臣这些年一直克己守礼兢兢业业,一日也不敢松懈,生怕方清荣这个人当不了文人典范,有违先帝的良苦用心,也丢了先师脸面。
    若说一开始承德帝不明白方清荣是何用意,可越到后面他便渐渐清楚了,脸色阴沉着,满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仿佛下一刻便会震怒起来。
    方清荣又磕了个头方才继续道:今日这事臣也有责,未以身作则,未起到约束,未做到表率,论起来臣理当受罚,这太傅之位臣没有资格啊陛下!
    承德帝气的双眼通红,来回走动了几步,一脚踹翻一个香炉,猛地一下回过身怒不可遏的指着方清荣,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火气,方清荣!你以为你是先皇亲封的太傅,朕就动不得你吗!
    臣不敢这般想,君是君,臣是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如今所得一切,不过是受先帝赏识,陛下是大晋的天子,臣忠于大晋自当忠于陛下,只是这太傅之位臣自知有愧,当不起这重担,特求陛下恩准让臣告老还乡。
    说到这儿,方清荣高高扬起双臂,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以额头点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求陛下恩准!
    方清荣!承德帝怒吼出声,你这是在以辞官逼朕吗!
    臣,不敢,方清荣依旧保持这行礼的姿势,声音不急不慢,丝毫听不出慌张和紧张,仿佛平时里的闲谈一般,臣是在赌一把,堵陛下看在臣同祁相镇国公的面上,在求陛下三思,饶了外面那三千学子,莫要让天下百姓说陛下
    声音停了下来,方清荣缓缓抬眸,直视着面前龙袍加身的这人,一字一句将后面的话说完,残暴专横,昏庸无道!
    话音落下,殿中落针可闻,众人都瞪大了双眼,连喘息的声音都不敢大一些,只是抿紧了唇,身子有些止不住的打颤。
    呵。承德帝怒极反笑,冷笑了一声。
    祁匡善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急道:陛下,方太傅是在为陛下着想,这三千学子虽是藐视天威了些,可终归是一片忠心,心中也是念着大晋,念着陛下的,他们都是一介文弱书生,诏狱昏暗阴湿他们受不住的,更何况科举马上到了,大晋律法规定入过狱的学子,那便沾了污点是没法参加科举的,陛下这是毁了他们的仕途啊,还望陛下三思!
    昏庸,残暴,承德帝冷着脸重复着,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只是细细咬着这几个词重复,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
    连着重复了三遍,倒让严时正额头的汗出的更多了些,他心中知晓这位爷从还是太子时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如今当了皇帝,尤其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了更是喜怒无常,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想出声劝阻几句,就听承德帝又开了口:
    你既然想跪那就跪着吧,兴许什么时候跪到朕满意了,这事就能翻篇。
    说罢一甩衣袖气冲冲的离开,方清荣眼神暗了几分,挺直了身子就这么跪着,祁匡善看了眼承德帝离开的方向,长叹了口气掀起衣袍下摆便也跟着跪下,方清荣侧头望了他一眼,后者只是笑了笑,这到让我想到以前同你较劲被老师罚跪的时候了。
    话中的老师是已逝的徐老太傅,也是二人恩师。
    二人对视一眼笑出了声,笑声中是坦荡无畏,是愉悦惬意,好似不是在下跪而是在迎着风肆意而行,他们师从一人,骨子里是同样的脾性,先师教导时曾说,要他们入朝为官要记住,官者,是为天地立命,为民生立法,为大晋盛世太平立身。
    若国运昌平,君主圣明,那他们要做的便是守着这河晏海清,传承这盛世河山;可若是天下不公,君主愚昧,他们要做的便是做那柄让君主悬崖勒马的刀,不求锋利,但求刀刀见血。
    严时正同二人关系相比,自然没有这同门同窗的情意来的深厚,却也位于三公之一,本不想趟这浑水,可余光瞥见二人跪的端正的身影,咬了咬牙也只好跪在祁匡善身旁。
    镇国公,你祁匡善犹豫着开口。
    罢了罢了,舍命陪君子吧,这三千人真要给关了,在狱里出了什么事,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严时正没好气道:顺道给我家那小兔崽子做做表率,还望他以后也能成个才。
    一旁的两人都听说过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惹是生非的性子,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
    可终究事与愿违,事情并未那么顺利,方清荣本就身体不适再加上旧疾未好,来时又淋了雨,额头还磕的红肿一片,如今又跪了许久便受不住,眼前有些晕眩身子起了热,入目所及都罩着一层雾蒙蒙的黑纱,最终一个没稳住晕了过去,脑袋恰好磕到一旁九龙腾云的红铜鼎上,鲜血顿时便涌了出来。
    那血糊了他的眼睛,流了满脸,粘稠湿润,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瞧见的也不过是祁匡善惊慌失措的面容,嘴唇开开合合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思及至此,承德帝回头望了望那红铜鼎,上头的血迹已经被收拾干净,一点也瞧不出发出了什么,他长长叹了口气好似自言自语的问道:朕这些日子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心里头就像是藏了一头猛兽,听见那些个声音脑袋就疼的很,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了。
    孙海不敢贸然接话,犹豫了小一会儿才开口:陛下性子同以往的确是有不同,有时连老奴都有些瞧不大明白。
    这人跟在承德帝身边已有二三十载,若是连孙海都觉得自己变得喜怒无常了,更不用说其他人。
    承德帝沉默不语,将目光继续望着窗外,小半晌后才又出声,你去将严奕唤来吧,让他给我瞧瞧,开个清心静气的方子压一压我这躁意。
    是。
    孙海行了礼作势便要离开去安排,刚走出两步,身后的承德帝却突然改口了,算了,还是唤曾名喜吧。
    不唤严大人了?孙海有些讶异,毕竟自打严奕来后,承德帝的病无论大小均是由严奕来瞧,就连那安神香都是严奕亲自调配。
    承德帝望着窗外只能瞧见侧脸,却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听语气淡淡地说:不了,以后也莫要唤他了,在太医院随便给他安个职位便成。
    做奴才的最忌讳妄加猜测主子心思,孙海虽有疑惑,却知晓不该多嘴,便连声应下随后走了出去。
    等脚步声走远,承德帝这才回过身,打量这寂静空旷冷清的宫殿,处处是金碧辉煌,入眼皆是亮堂,可却安静的好似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安静的可怕,让人恐慌,他垂着眸好似自言自语般说:这宫里过于冷清了。
    声音很轻,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盖住,那两只麻雀为了只长虫在争吵,互相叮啄着对方的羽毛,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恨不得将对方除之后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益冲突便会有争斗,自古以来便是这么个理儿。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一道急匆匆的脚步给打断,麻雀被吓的扑腾着翅膀往四面八方飞开,直到人影从它们休憩的属下飞快跑过,这人跑的匆忙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后门外,待走近后也瞧清了面容,赫然就是初一,他打开门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眼,在不远处瞧见了等着的祁然。
    祁然也瞧见了他,快步走来着急道:你家大人回来了吗?
    半夜被杜大人唤走,还未回来,初一呆愣愣的摇头,末了又多问了句,祁大人,是发生何事了吗?莫不是我家大人出事了。
    瞧见人突然慌张的神情,祁然抿了抿唇,莫要担心他没事,只是我寻他有事,他若是回来了你托人去祁府告知我一声。
    初一点头应下,又问,祁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可要我帮忙?
    出了什么事?
    这问题祁然答不上,昨夜发生太多了,今朝一起来便听说方太傅在殿前晕倒,浑身是血被抬回了太傅府,如今人都还没醒过来,他父亲在太傅府守了一夜,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估摸着不怎么乐观。
    他从旁人口中知晓,昨夜国子监闹事的三千学子是被季思劝下的,猜到方太傅出事一事季思想必也知晓了,季思将方太傅视为亦师亦父亦友,心里头定是不好受万分担忧,便同大理寺告了假想着先来寻他,可户部衙门没人季府也没人,他这一夜未归人去了何处?
    祁然心中担忧,听见初一的询问也只是搪塞了过去,并无什么大事,你好生待着有消息了告知我一声。
    初一扒着门沿心中担忧,明白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也清楚自己解决不了,能做的只有长长叹了口气,安心待在府中不出去添乱。
    说罢便急匆匆的走了。
    从季府后门的巷子中出来,祁然突然有些茫然了,他不知晓该去何处寻季思,皱着眉沉思半晌掉了个头往另一处走去。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方清荣浑身是血被抬了回来,太傅府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祁然没进去而是围着饶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偏僻的石梯处找到了人,石梯修的很窄不过两三阶仅容一人通过,他寻了许久的人一身泥污,发梢还滴着水,就这么呆呆的坐在石阶上,仰着头眼神空洞的望着太傅府中伸出来的那棵樟树,十分的安静。
    祁然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见这人一个眼神都没望过来,只好走了上去,半蹲在季思面前,捻起袖子轻轻的擦拭着季思脸上的泥污,再拉过双手擦干净,也不知在雨里冻了多久,刚握住这双手时像握了两块冰钩子,冷的人一激灵,缓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擦的十分认真,半垂着眸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半点都不敢疏忽,从指缝到掌心都擦拭了一遍,末了还将双手摊开往里哈了口热气用自己的双手包裹着,等那寒气一点点散去。
    凉意渐渐消散,点点暖意从交握之处蔓延开来,季思眼睑轻颤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他试着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涣散的瞳孔转了几圈才同祁然对上。
    祁然他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在沙漠中许久未饮水的旅人。
    我在。祁然将人有了暖意的手又握紧了些。
    几时了?季思又问。
    快午时了。祁然语气温和的答。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季思扬了扬唇,冲人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
    我去了户部衙门和季府,没寻到你便来了这处儿,祁然问,你坐了多久?
    没多久,你不来我也正准备回去了。
    祁然抿了抿唇没有拆穿这人的谎话。
    季思觉得自己祁然面前脑子总是不大好使,类似这种多此一举的谎言他也能说的出口,好在祁然一向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冲人笑了笑,弯弯的眉眼看起来十分乖巧。
    他将目光继续投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樟树,叹了口气问,老师会死吗?
    这问题让祁然愣了愣,沉思半晌摇了摇头,不会的。
    真的吗?
    不会。
    祁然的目光坚定沉重,就这么直直望进季思的的眼中,被他那股认真带动,季思那颗悬着的心也好似平静的下来,觉得一切的事其实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和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也不知是祁然未卜先知,还是方清荣命不该绝,居然真的从鬼门关挺了过来,他是翌日傍晚醒过来的,昨日下了一天的雨,今日却难得是个放晴的天,橘黄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打进屋中,将明明灭灭的光影倒映在地上,有几抹细长的光照在床上,透过光线去瞧,还能看到其中漂浮着的灰尘。
    床上的人眼睑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没对上焦的双瞳满是茫然,愣了小一会儿才适应这有些刺眼的光,瞧清楚周遭的景物,眼睛在屋里转了圈发现是在自己房中,下意识想动动身子,可刚试着抬手便感觉被人压住,这才垂着眸望着趴在床边睡着的人。
    钟曲筠像是守在这儿许久了,眼睛有些红肿,嘴唇更是干燥,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头都没舒展开来,像是一夜之间又疲惫了许多,这模样瞧的方清荣格外心疼,抬手想抚平她眉间的不安。
    就在这时,钟曲筠似有所感睁开了眼,视线同面无血色的方清荣对上,后者放轻了动作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脑后,沙哑着嗓子道:怎睡在这儿了,一会儿又得着凉了。
    他说话的声音喑哑难听,每一个字词都像是强行都细缝中挤出来的一般怪异,可钟曲筠依旧红了眼眶,最终却未哭出声来,只是松了口气般笑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让你担心了,方清荣惨白的唇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冲人笑道:我没事,我可不忍心将你一人留在这世上。
    只一句话,钟曲筠强忍了许久的泪涌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脸上滑落,方清荣依然挂着抹浅笑,轻轻用指腹将那泪珠抹掉,嘴中温声的哄着,不停重复着莫哭了,莫哭了,再哭我就跟你一块儿哭了
    语气中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一如相识相爱相伴的这几十载一般,他不是大晋的受人尊敬太傅,仅仅是钟府聘请的教书先生家调皮捣蛋的方清荣。
    方清荣醒了这消息没用多久便传了出去,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承德帝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了下去,派孙海又往太傅府送了不少珍稀药材和滋补良品,虽没露面但情意已经摆的很足,不难看出对方太傅的尊敬和重视。
    只是晕倒后国子监那事是怎么处理的方清荣不清楚,这事也一直悬在他心中不上不下的,还是隔日祁匡善来看望他时才告诉他,皇上没处置国子监那三千学子了,就扣了一年的俸银算是给他们长点记性,若是往后还是这般冲动莽撞,迟早惹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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