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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刑部尚书低下头,重重松了口气。就因为诏狱里关着个徐伯明,这段时日,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找他,有的想让徐伯明赶紧死在牢里,以免夜长梦多,有的拿着一箱金子,让他一定要保好徐伯明的命,以后若徐伯明东山再起,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而咸宁帝又迟迟不下旨意,让人实在摸不透帝王心意。
    如今,好歹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开了。
    天章阁里,寇谦脚步匆匆地回来时,正好撞见谢琢初来透气,立刻苦着一张脸:延龄,延龄,来说说,你上次写处死文远侯的诏书时,怎么写的?
    自然是陛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只在字句格式上进行润色。谢琢做出关切的表情,寇待诏怎么了?
    寇谦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是我在文华殿轮值,大朝后,陛下宣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议事,商量来商量去,竟然当场就把徐伯明几人的罪名定下了,命我草拟诏书。
    他停顿许久,叹道,太多人了我写了很多名字,手都在抖,里面有些是罪有应得,但有些却明显是被连累。有的直接死罪,有的活着,但这辈子估计都会生不如死。
    谢琢压低声音:寇待诏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寇谦立刻闭紧了嘴,身为臣子,自然不可在背后议论天子,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又立刻描补道:陛下这次从严处置,意在警醒天下人。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会空出多少官位来,想来陛下应该会再开制科。
    谢琢颔首:除尘涤垢,广纳贤才,对朝野内外,都是好事。
    寇谦赶紧笑呵呵地附和:对,确实是好事!
    徐伯明、盛浩元和礼部尚书吴真义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当天,正是休沐日,谢琢没有去刑场,只磨了不少墨,坐在书房里一页接着一页地练字。
    直到葛叔从外面回来,关好门,哑道:公子,都死了,和罗常那奸人一样,都死了!
    说着说着,竟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谢琢搁下笔,亲自将葛叔扶起来:地上凉,您腿脚不好,若受了寒,晚上又要痛了。他又劝道,该死的人死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让公子见笑了,葛叔自己抹了眼泪,又泪又笑,只是当初,我等将公子救出来,只想遵从大人遗愿,尽力将公子照顾长大。即使心中满是仇怨,也不曾妄想真的可以找这些奸人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红了眼眶,心疼道:这些年,公子最是受累。
    谢琢摇摇头:谈不上受累,您才是,一早就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等将葛叔劝走后,谢琢从木架上拿出书册,又打开夹在其中的纸页,用墨笔将徐伯明、盛浩元和吴真义等人的名字一一划去。
    他其实很清楚,即使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盛浩元,杀了杨敬尧,又有什么用?他的母亲、父亲、寒枝、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他们报仇,不过是为了他的苦、他的痛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为他活着的日日夜夜,找一个不算蹩脚的理由。
    第51章 第五十一万里
    春分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一夜之间,院中那株百年老树繁花满枝, 花瓣白中透出晕红,如薄胭万点, 占尽春色。
    谢琢散衙回来, 从树下经过,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前。
    俯身将花枝捡起,谢琢仰起头,就看见粗壮的树枝上,有一人背靠树干坐着,革冠高束,垂落的袍角被风吹得一摇一晃,意态疏懒,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么坐得这么高?
    陆骁一跃而下:我算着, 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坐得高, 就能在延龄的马车拐进永宁坊的巷子时立刻看见。
    然后就会从那一刻开始期待。
    他又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根花枝:我特意去树顶摘的, 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完完整整。
    谢琢接到手里。
    他身上穿的绯色官服如天边红云,映得他眉眼生光,面如细瓷, 执着花枝的模样,像一幅由画师精细勾勒的美人图。
    自然地牵起谢琢的手, 陆骁带着人往书房走,边走边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文华殿,出来后特意去天章阁点了个卯, 没想到延龄不在阁里,早知道就不去了。
    一边又想,阿瓷的手真的好软好滑,握着就让人不愿再放开!
    我那时应该在史馆查阅资料,若是知道你要来,定然会拖延过去的时间。谢琢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召见你,可是因为凌北的战事?
    昨夜,有来自凌北的军情奏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才过去的这个冬天比往年严寒,冬季没有草料,北狄人的牛羊饿死了很多,帐中无食,便多次南下劫掠,不过与大楚发生的冲突都零散且规模较小。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年年都会发生数次,凌北陆家早已熟悉,所以应对自如。
    但据陆渊在奏折中所言,北狄老汗王于一个月前病逝,太后与汗王的弟弟耶律真秘不发丧,直到半个月前,耶律真成功杀了汗王死前指定的继承人,自己当了新的汗王,才昭告天下。
    陆渊写这份奏折时,北狄各部已经纷纷前去王庭祝贺。
    没错,我们陆家守在凌北边关,赢了战事,所有人都看着,陛下自然要表现得亲厚倚重。陆骁低声嘀咕,又送了一车打着内廷标记的瓷器珍玩,不能卖,也不能换成粮草,只能堆库房里占地方,真是生怕边关兵强马壮,掉头直攻洛京。
    这是咸宁帝的一贯做法。
    不管是赐给陆骁的赏赐,还是远远往凌北送去的赏,全无例外,都是些看似珍贵、却无法折成金银的东西。
    谢琢手指戳了戳陆骁的掌心,作为安慰。
    陆骁又有些忧心:王庭换人,总有变化。自老汗王生病以来,陆家也在暗地里运作过,希望原定的那个储君能登位。那个储君性子软弱,若他登位,边境百姓的日子说不定能好过不少。
    衡楼的商队常年进出凌北,因此谢琢对北狄的情况并非两眼一抹黑,听陆骁提起耶律真这个名字,他也想到了这一点:传闻中,耶律真脾性暴躁易怒。
    没错,这个耶律真是太后的小儿子,自小孔武有力,据说能拉开十石以上的弓箭,还没成年就被封为了北院大王,掌着北狄半数军队。我爹和我哥哥都跟他对上过,说这人狡猾,很是难缠。
    且他野心极大,曾公开指责过那个被他杀了的储君,说他畏首畏尾,就和草原上的老鼠一样,马蹄都能踩死,何谈入主中原。
    陆骁冷嘲:入主中原?想得倒是挺好。
    但两人都很清楚,若要拦住北狄南下的铁蹄,必要以血肉筑起城墙堡垒。到时,凌北黄沙之下,又要遍添白骨。
    将两支杏花插进淡青的瓷瓶中,谢琢似乎颇为喜爱,在书案上放好后,还碰了两下柔软的花瓣。
    对了,我买了东西。谢琢说着,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罐,我经过宣平坊那家胭脂铺时,听说最近洛京最流行的就是这盒飞霞,就买回来了,给你。
    接下胭脂盒,陆骁有点发懵。
    这是阿瓷喜欢,想买来自己用,但暂时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使用,所以送给他,还是阿瓷真的以为他喜欢收集胭脂?
    那种让他觉得哪里有点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再次浮了出来。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文华殿中,高让见咸宁帝神情不悦,连忙轻手轻脚地将香炉灭了,又指挥内侍开几扇窗户,透透气。
    咸宁帝手抚着龙头上凸起的角,语气沉缓:听说陆渊打了胜仗回来,万人空巷,凌北百姓自发去城门口迎接,还说陆渊是天上神将,专程前来护佑百姓的?
    高让后背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他弓着背,小心道:什么神将不神将的,都是百姓愚昧,听了几个说书先生讲的传奇故事,或者被人稍作引导,就胡乱喊出这些名号来。
    觑了觑咸宁帝的神色,高让又笑道:而且这天下,万疆万民都是陛下的,陆将军自然也是奉皇命护佑百姓,百姓们心里肯定都清楚,他们都是身沐皇恩。
    咸宁帝捏了捏眉心,喜怒不显:他们是觉得自己身沐皇恩,还是身沐陆恩,这可说不定。
    高让膝盖一软,头垂得更低了,知道自己这是说什么错什么,半个字不敢再开口。
    凌北距离洛京,千里之遥,有失教化也是正常。况且,陆家三代驻扎在那里,也不怪那些百姓只知道陆家。
    只知陆家不知皇家,咸宁帝说完这句,殿内噤若寒蝉。
    直到有人禀报:陛下,杨首辅来了。
    高让勉强松了半口气,咸宁帝也坐直身,吩咐:让他进来吧。
    杨敬尧进殿后,咸宁帝先关切了一番:杨卿的风寒可好了?春寒料峭,岁数上去了,要格外注意身体才行。朕近知天命的岁数,杨卿更比朕年长,都比不得年轻人。
    他又笑道,才见了驰风那小子,来文华殿时,只穿了件麒麟服,年轻人真是不怕冷啊。
    杨敬尧笑起来时,眼尾的纹路加深,让他看起来和煦很多:臣可比不得陛下春秋鼎盛,太医诊了脉,还叮嘱臣要注意吃食清淡,夜里不能多食。
    这些个太医,说辞都差不多,也说朕的脾胃运化不比从前,吃食要注意。还是陆渊厉害,比朕还要年长五岁,照样骑马打仗。咸宁帝指指御案上的一本折子,这不,又替朕打了一场胜仗。
    这话说得像是夸赞,但听着又不像,似乎别有意味。
    咸宁帝没有继续说下去,另提了制科的事,那个温鸣虽然行事不稳重,莽撞了些,才敢倒是很不错,人还过去没多久,真的就把无定河的春洪给治住了。
    杨敬尧拱手:恭贺陛下再得良才。
    嗯,咸宁帝展了展宽袖,叹道,要是这个温鸣早几年进工部任职,工部尚书也不会急得满嘴燎泡,三天两头地来朕这里哭诉了。这般人才,竟然被埋没数年之久,徐伯明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所作所为,亏欠天下多矣,也给朕留了不少窟窿啊。
    杨敬尧说话向来谨慎,没接徐伯明一案的话茬,只提起:现今陛下准备再开制科选士,不仅补上了这些窟窿,更是给了天下士子一个机会,他们定会感念皇恩。
    嗯。咸宁帝像是征询,又像是提醒什么,徐伯明没了,前礼部尚书也没了,此次制科尚未定下考官人选,杨卿可愿去做主考?
    杨敬尧连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内阁无人不知,杨敬尧虽然官至首辅,且一坐就是十几年,但他的才学实在不算好,出身低微,也没有什么家学渊源或者天赋可以称道。
    所以内阁众人偶尔在背后议论,说杨敬尧没有一手好文章和满肚子的经纶,资质庸常,却还是把位置坐得这么稳,不过是陛下信重罢了。
    咸宁帝也似乎只是这么说上一说:嗯,那朕另点两个人去。
    永宁坊。
    半夜,谢琢书房里又响起了敲窗的声音。他起身把窗户打开,让陆骁进来,无奈道:可要我给你一把院门的钥匙?
    不用不用!陆骁连忙摆手,又握了握谢琢的手,发现凉得浸人,便直接握在掌心暖着,我很喜欢这样,我来或者我离开,都只有延龄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而且此刻的延龄,格外真实。
    两人的影子由烛光映着,落在墙面上,像是融在了一处。
    谢琢疑惑:真实?
    对。延龄在翰林院里,是一个才学颇高,但于官场交际还不太熟悉的新人,会犯新人常犯的错误,有些孤冷,但总体来说,同僚不会觉得难接近。
    在杨敬尧面前,延龄像大部分年轻官员一样,很恭敬,会表现地忐忑,还会因受到杨敬尧赏识而高兴。
    在陛下面前,延龄是纯臣,是直臣,所思所想,皆为陛下。在葛叔和葛武面前,延龄是主心骨,是不慌不乱、发布命令、成竹在胸的人。
    陆骁坐到榻上,握着谢琢的手晃了晃,笑道,可无论延龄不得已戴上了多少面具,此刻,在我面前,延龄都是延龄。
    谢琢以为,被人刺探内心,会觉得被冒犯或者本能地警惕。可实际上,在听陆骁说完后,他双眼竟微微发涩。
    他听见自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你面前就是我,没有戴上别的面具?
    直觉,我直觉很敏锐的,在战场上,好几次都靠着这份直觉才死里逃生。陆骁揉捏谢琢冰凉的指尖,很是笃定,或许我看见的不是延龄所有的侧面,但肯定都是真实的,我就是知道。
    莫名地难为情,谢琢转开话题:今天什么时候走?莫要像昨夜凌晨那么晚,出了院门,你到侯府还要花小半个时辰,会睡不够的。
    提起这个,陆骁立刻神采飞扬:延龄可记得,我前段时间在修整侯府后面的屋舍花园?
    对。谢琢记得清楚,种什么花买哪些盆景,甚至石壁上刻什么纹饰,假山用哪种石材,陆骁都会特意来询问他的意见。
    以至于谢琢虽然没去侯府看过,但那里修整后是什么模样,他一清二楚。
    陆骁眸光熠熠:我这才发现,从那里翻围墙出来,再经过一条废弃的窄巷,就是延龄家的围墙,所以如今只要一刻不到,我就能从府里到延龄家中!
    永宁坊屋舍非常多,而武宁候府占地极大,这般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不用在路途上花费太多时间,陆骁一直在书房里陪谢琢看书到二更也不准备离开。不过谢琢看的是经史子集,陆骁看的则是杂书。
    在看什么?
    太过入迷,直到听见谢琢的声音,陆骁才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将话本扣在自己胸膛上,不漏出一个字,一边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我什么都没看!不是,我看了,但没看反正就只是话本!
    就在这时,陆骁眼前,谢琢突然凑得极近,近到冷香晕染了周遭的空气,两个人的鼻息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瞬,陆骁撑在榻上的手指蓦地蜷缩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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