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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嫁给赌棍?没权没势,自然找不了杨严的麻烦,甚至欠了赌债,以后卖妻卖女都不一定,杨家还真是好打算。谢琢掀帘坐上马车,找个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姑娘,让她最好今夜就赶紧跑出来,直接去会仙酒楼。
    葛武不明白:去会仙酒楼做什么?
    今夜御史中丞在会仙酒楼宴请同僚。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一旦被御史台的人缠上,杨严不死也会脱层皮。谢琢手支着下巴,吩咐,这次你亲自去,务必让人找上御史台。
    是!应下后,葛武又抓了抓后脑,公子,可陆小侯爷说得对,我要时刻跟着公子。
    谢琢突然听见这个称呼,微顿:陆小侯爷?他什么时候说的?
    葛武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您高热昏迷那次,陆小侯爷说您身体不好,需要人仔细看顾,没有自保能力,也很容易受伤,所以让我一定要跟紧公子。
    马车内许久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隔着布帘,隐约传出一句:他还真是操不完的心。
    又隔了一会儿,谢琢像是妥协了:走吧,我随你一起。
    崔玉英悄悄从后门跑出来,心口跳得极快,风吹进眼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掐着手心,胡乱用衣袖擦干眼泪,告诫自己不能哭,要是再哭,她就真的要嫁给赌棍做续弦了。
    可她真的没想到,对她向来和善的继母心肠竟会如此,她躲着人打开自己锁着的小箱,才发现里面的银票全都不翼而飞,不免又哭了一遭。
    一入夜,她便记着杨家那个面生的仆人告诉她的话:天黑后跑出杨家,去会仙酒楼,找御史告状。
    可她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才来洛京不久,跌跌撞撞地跑在夜色下的街巷里,不一会儿就迷了方向。
    不小心被裙角和碎石绊倒,崔玉英揉着自己的膝盖,擦破了皮的掌心也火烧般地疼。她抽了抽鼻子,又强行让自己止住泪意。
    可是,她跑出了杨家,却找不到会仙酒楼,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要是爹和娘还在,必然舍不得她遭这样的难
    这时,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自转角处传来。崔玉英心里一紧,不由贴着石墙,睁大眼,担心会不会是杨家人发现她不见了,追了出来。
    不多时,清冷带笑的声音流进耳里。
    找到了,果然是迷路了。
    在那道身影映入她眼中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一眼也不敢眨。
    溶溶的月光下,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衣袍曳地,畏寒似的,系着薄薄的浅色披风,仿佛与圆月辉映。
    他停在她身前,向她递出一把合拢的折扇:还能站起来吗?
    听见这声问话,崔玉英猛地回过神来,呐呐回答:能能站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折扇,借着力道,忍痛站起身。
    从这里往前,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直走,就能走到朱雀大街。再往右走,远远就能看见会仙酒楼的招牌。
    崔玉英没有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只将这人说的每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最后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好,那就不要再迷路了。
    在崔玉英准备道谢时,突然听这个人问她:你姓崔?
    崔玉英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没、没错,
    我母亲也姓崔。
    崔玉英看见,这个人在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她觉得对方似乎在哭。
    两声轻咳后,清淡低缓的嗓音响起。
    你的父母皆已离世,从此,这世上便只剩你一人。不要轻信他人,不要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旁人。夏少饮凉,冬要添衣,少生病,少受伤。因为即使你生病流血,也不会有父母为你洗手熬药,哄你不要怕痛,好好睡觉。可记得了?
    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崔玉英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她哽咽回答:我记得了。
    洛京城的一条巷子里,崔玉英踏着月色,用尽了全力在奔跑,跑向前方命运的一处分叉。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远远站在夜风中、月辉般清寒的身影。
    有人在她绝望跌倒时,递给她半尺折扇,为她指明前路方向。
    第8章 第八万里
    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沈愚终于脱下文士服,换上了金冠玉腰带,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
    我娘终于认识到,就像诗里说的那样,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不用再被迫穿文士服了,必须一起庆祝庆祝!
    虽然觉得沈愚念的这句诗有点不太对,但陆骁两指握着酒杯,也表示:看着总算没那么伤眼睛了。你之前的打扮,总让我觉得你第二天就会捧个乞丐碗,上我府里打秋风。
    沈愚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陆骁满上,想起来:不过陆二,我刚刚上楼时,好巧不巧地遇上了几个御史台的人,吓了我一跳!那帮人上次还递折子说我头戴金冠,奢靡无度。呵,本世子用他家的金子了?
    梁国公不站队、不闹事、稍微有点风险的事绝不沾手,上朝时,一有争吵他就闭眼站着睡觉,守着家里的金库天天数钱,有钱有的理直气壮、清清白白。御史台别的参不动,只能拿沈愚戴金冠的事说上一说。
    御史台的人也来这里吃饭?陆骁手指叩了叩桌面,看好戏的态度,想来今天这里身上挂着官职的人,点菜都得数着点了。
    饭吃到一半,沈愚正在跟陆骁讲自己家新买的画眉鸟,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嚣。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个跑堂的进来,扔过去一串铜钱,眼睛发亮:说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跑堂的拿了钱,口齿伶俐:有个姓崔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跑进楼里,找到了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她父亲病逝后,她的继母和继母的兄长一起,谋夺了她的嫁妆,现在还要把她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赌棍。她知道后很害怕,就悄悄跑了出来,听说御史台的人在这里,才来求救。
    沈愚抓重点很敏锐:找御史台?她继母的兄长是当官的?
    跑堂的点头,先奉承一句:世子真厉害,猜对了!接着道,说是在翰林院任职,好歹是个读圣贤书的,竟然干出这种腌臜事,这手段是要逼死小姑娘啊,就不怕小姑娘的亲爹变成鬼找上门?
    陆骁本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在翰林院任职?
    没错,就是翰林院,不过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见沈愚摆手,跑堂的笑眯眯地退下,临走还道了句两位吃好喝好。
    打发走跑堂的,沈愚关上包厢的门:御史台的人正闲的无事可做,现在事情找上门来,估计都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写折子,扒那个翰林一层皮。
    陆骁没太大兴趣:如果真的抢了嫁妆奁产,他这个翰林是做不得了。
    私德有损,触犯律令,估计会被贬到地方当个小官?
    应该吧。陆骁百无聊赖,视线投向窗外,大楚不设宵禁,虽已入夜,但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视力极好,瞧了会儿画糖画的摊子,目光转开,倏地一凝
    如果他没看错,站在暗处的,应该是谢琢和他的那个护卫。
    谢琢系着素色的披风,两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不像出来买东西,也没有左顾右盼地等人。
    更像是单纯站在那里。
    是在看热闹?
    莫名的,陆骁直觉有两分奇怪。
    沈愚又闲不住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跟陆骁说最新的消息:这群言官,饭吃到一半全不吃了,搁下筷子,一个个都赶着回去写折子骂人,真不愧是他们!
    陆骁问:那个告状的小姑娘呢?
    一边问,他一边再看往窗外,已经找不到谢琢的身影了。
    沈愚回答:被御史中丞领走了,御史中丞虽然骂人骂得狠,但我爹说他是个好官。想来今晚,那个小姑娘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崔玉英跟随御史中丞下楼,被蹭伤的掌心仍在火辣辣地疼。临上马车前,她不由拎着裙角,在左右的人群中望了望。
    那个人不在。
    弯腰坐进车内,她伴着马蹄和车轮声,想
    从此以后,这次相逢便是她不可与人言说的月下一梦。
    若日后能得见梦中人,她定会告诉他,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第二日,弹劾翰林院五品待诏杨严的折子就堆上了御案。
    不多时,宣平坊胭脂铺买卖的契书,以及另一份落着杨严名姓的田产契书,一一都被搜了出来,另外还从杨严妻子的房中,找出了两根沉沉的金簪。
    银钱相合,正是崔玉英已逝的父亲留给她的嫁妆奁产。
    此案定下,没有杨严狡辩的机会。
    谢琢到翰林院点卯时,同僚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
    杨待诏虽然平时吝啬银钱,但真没想到,他竟会是此等谋夺孤女财产的人!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杨待诏给崔家姑娘相看的,不仅是个赌棍,欠着一屁股债,喝酒后还喜欢动手,他上任妻子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时常被打,生生折磨死的!
    这心肠就没想给崔家姑娘活路!幸好崔家姑娘跑了出来。
    盛浩元见谢琢来了,走近来打招呼:延龄来了?
    谢琢施礼:盛待诏。
    盛浩元知道这人向来守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寒暄了两句,他同谢琢站在一处:杨待诏没经得住查,除了两分契书和一根金簪外,之前贿赂升迁考评的官员的事也被挖了出来,数罪共罚,外放偏僻小县已是定局,以后是没机会回洛京了。
    杨严苦熬数年,也没有想过离开翰林院,去当地方官,就是因为翰林清贵,乃是天子近臣,又在洛京,前程怎么都比去当一辈子见不到天颜的地方官好。
    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大概只能守在那方小县了。
    谢琢听完,神情微讶,想了想道:嗯,希望杨待诏经过此事,以后能福泽一方百姓。
    希望吧。不过这样一来,《实录》的编纂就缺了一人,掌院应该会再选一人补上。盛浩元拢拢袖口,小声道:提前祝贺延龄了。
    谢琢神色未见波动:谢盛待诏看重,不过掌院尚未分派,延龄不敢接受祝贺。
    你啊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谨慎,怎么比我还持重?盛浩元展展衣袖,反正在我眼里,同等资历的人中,论起学识眼界,无人可出延龄之右。缺的这一席,非延龄莫属。
    散衙前,掌院学士分派事务,杨严空出来的差事果真落到了谢琢身上。一时间,不少人都朝谢琢拱手道贺,谢琢一一回礼。
    盛浩元取笑他:我可有贺错?你啊,反倒比我还谨慎。
    谢琢同他一起往翰林院外走,反复犹豫后才道:前些日子,盛待诏提起,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
    盛浩元见谢琢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反而忧虑更多,惊讶:延龄得了个这么好的差事,不见笑颜,是在担心这件事?
    谢琢难以为情:没错。
    盛浩元不由笑道:看来是我把延龄吓到了,我的错!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获罪的是极少数!
    而且他那时提这一遭,不过是让谢琢明白其中有风险,莫要嫉妒于他。
    没想到谢琢还记着。
    参与编写帝王《实录》,可是能写进宗祠的荣耀。更何况延龄年未加冠,入翰林院还不到一年,往后有编写《实录》这一项,考评升迁也会容易许多!盛浩元道,这可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青云路。
    谢琢惭愧道:不瞒盛待诏,延龄暗自忐忑了许久。
    哈哈哈,盛浩元大笑,是我说错了,延龄不管表面看起来有多谨慎镇定、成竹于胸,依然还是个十九岁、容易被唬住的少年郎啊!
    谢琢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拱手一礼,似是不好意思再多言:让盛待诏见笑了。
    翰林院本在太平坊,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不过,无论是帝王的《起居注》,还是记录廷议奏对的《时政记》,都封在史馆内,轻易不得出宫城。
    由此,钦天监将日子定在八月初六,参与编纂《实录》的翰林官员纷纷迁到了大庆殿东侧的天章阁,直到《实录》编纂完成才返回翰林院。
    宫门行走每每都需要合腰牌,于是谢琢束腰的革带上除了会挂上银鱼符外,还多了块腰牌以供进出。
    第二日,跟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军核实过身份后,谢琢重新系好腰牌,沿着笔直的宫墙走到了天章阁。
    天章阁采用明三暗四的建筑法,一楼开放出来议事问策,二三四楼则存有图籍御书等。此时,天章阁深绿廊柱,菱花窗门,周围怪石假山,绿树映水,安安静静。
    他来得似乎有些早。
    伴着清脆的鸟鸣声,身着绯色官服的谢琢踩上台阶,推开了天章阁的大门。
    清晨的朝阳随之照了进去。
    而谢琢往里走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有人正趴在案上熟睡,直到一缕阳光落在他闭合的眼睑上,他才不适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看过来。
    谢侍读?陆骁依旧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五官俊朗锐利,漆黑描金云纹的革冠将头发高高束起,束发处还插着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
    他坐起身,搭着绷直的长腿,打了个哈欠。
    陆小侯爷。谢琢没有关门,打了声招呼后往里走,随便挑了一个位置。
    陆骁懒散地用手支着下颌,嗓音还带着两分睡意,笑道:你选的那个位置太阳照不进,最是阴凉潮湿。我建议谢侍读坐到我旁边来,这里临窗,天气晴好时,能开窗看看园景,晒晒太阳。等逐渐冷了,屋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也能借着窗户缝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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