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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天师[重生]——丨林暮烟丨(22)

    做出决定是一回事,而要亲手将孩子送走又是另一回事,纵有千般理智,也抵不过一句血浓于水。
    许久之后,夫人终是松开了胳膊,任凭丈夫将孩子抱离怀中放入木盆,顺着倾斜的碎石滩缓缓推入了河水。
    木盆微微摇晃了几下后逐渐趋于平稳,在月光下静静随着水流悄然远去,远去。
    然而,就在它漂远到快要看不清时,盆中婴儿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发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婴啼。
    婴啼如剑,狠狠划破了河岸的寂静,声声贯耳,剜骨锥心。
    夫人猝然起身想要追去,却被丈夫一把拉住,然而骨肉分离之痛再也无法抑制,只得对着东去的流水,伴着远去的婴啼泣不成声。
    不知是不是天意作弄,仅在他们将孩子送走的第二年,这位老爷便机缘巧合地赚了笔小钱,而后用这笔钱起家做了买卖,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财源广进,不消几年便已是赚得盆满钵满。
    那一日,即将搬去城中新府宅的夫妇站在郊外这座曾经贫居多年的简陋小院中,望着破旧的屋门久久出神。
    身后栅栏外是未能装多少东西的搬运马车,总角之年的长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嗲声道:爹,娘,我们还不走吗?
    老爷回头应了一声,而后安抚似的拍了拍夫人后背道:你放心,这间屋子我找人守着,儿子以后回来不会找不着新家的。
    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又留恋地看了几眼,这才转过身随着老爷向院外行去。
    眼前场景再度变换。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阔气府宅门前。
    门楣高阔,上悬匾额。
    在看清那鎏金的童府二字时,鹿辞先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复又狠狠揪起了心。
    他是秘境里唯一一个没有木牌的孩子,从知道旁人的木牌意味着什么时起,他便隐隐明白了自己的爹娘或许不像旁人的爹娘那般,希望自己将来寻回他们身边。
    既如此,那便不要也罢。
    于是他从不去幻想爹娘的模样,不去深思他们为何要将自己遗弃,从未动过重返人间大陆后要找到他们的念头,更未做好会与他们相见的准备。
    所以在看到匾额的一瞬,他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这块匾额却也同时引出了另一事实那婴孩当真是童丧。
    那个比自己晚到几月,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最后在秘境瘟疫中七窍流血在自己面前化为白骨的师弟,童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这使得他刚松下的那口气又紧紧将心窝纠缠包裹,勒得生疼。
    这样的感受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或许悲欢苦乐都是活人才配拥有的体会,所以在他死去进入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后,所有记忆和感情都被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消磨淡化,淡化到他恍惚以为自己已然脱出红尘,心如止水。
    然而从重生的那一刻起,那些被时间蒙尘的记忆无论灿若春阳还是尖如寒刀,都仿佛被阵阵春雷震醒冬蛰的蝝蚁,从满心枯草野花下破土而出,唤醒沉寂已久的心绪,令呼吸与痛都重新鲜活。
    大抵,这便是活着的证据。
    眼前场景仍在变换。
    日月流转,草长莺飞,童家夫妇在这座府宅里生根发芽,看着长子一天天长大,也盼着次子有朝一日的归来。
    十八年,一日一月地悄然流逝。
    就在他们以为漫长的翘首以盼终于要换得圆满之时,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带来了藏灵秘境覆灭的噩耗。
    第26章 造梦改忆
    时间能够淡化伤痛, 十八年未见的孩子若真论起感情恐怕未见得会有多深,但痛就痛在他们抱有希冀,十八年的等待和期盼一朝破灭, 这才最令人无法承接。
    噩耗如惊雷骤降,巨大的震惊和伤痛之后,夫妇二人甚至都不知到底是痛恨更多还是悔恨更甚。
    他们恨,恨那个传闻中为夺灵器不惜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的罪魁祸首, 但同时也悔,悔自己十八年前无能的选择。
    如果当年没有将他送走。
    如果当年再穷也将他留在身边。
    如果那机缘巧合的财路能来得早一些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数月之后,三大仙宫建起。
    曾与他们一样义愤填膺对罪魁祸首谩骂不休的世人尝到了灵器带来的甜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忘却了那场掩埋在大雪之下的悲剧。
    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个沉痛的梦魇从始至终都不属于整个天下, 只独独属于他们自己。
    往后十年, 童夫人一次又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怀抱次子。
    因为未曾见过次子长大后的容貌, 所以噩梦中的次子还是当年婴孩的模样。
    襁褓中的婴孩伸出稚嫩的小手, 紧紧拉住她的衣襟,一遍遍困惑而哀戚地发问:娘,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
    黎明前的黑暗里, 她一次次乍然惊醒,在狂乱的心跳中泪湿新枕, 寸断肝肠。
    她绣了一件又一件婴孩的衣裳。
    她在府中设了灵堂。
    灵堂内香火缭绕, 似是一缕缕不甘的幽魂,围绕她,质问她,声声叩击心门。
    在愧疚与悔恨的泥沼中,她开始分辨不清现实与梦境, 开始与那质问的声音对话,开始长久地沉溺于幻觉之中。
    哀恸,疯魔,崩溃。
    终致一病不起。
    然而即使在病中,梦魇也没能将她放过,昏迷不醒的每一瞬每一刻,她都仍在脑海里承受着寸心如割的煎熬。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眼前虚幻的场景淡化消失,恢复成了被记忆丝线编织的光网笼罩下的童府卧房。
    一切都已清晰明朗。
    这对夫妇是童丧的爹娘,那位少爷是童丧的同胞兄长。只是这位兄长与府中众人一样,并不知弟弟被送往了藏灵秘境,只以为他自小被别家抱养。
    童老爷对造梦改忆的抵触和刻意留下那座灵堂迎接姬无昼的举动也已有了解释他痛恨这位传说中戕害同门的造梦天师,却又迫不得已有求于他,强烈的矛盾与不甘令他留下了丧子的灵堂,像是一种明知徒劳的证罪,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斥责与诘问。
    鹿辞不知姬无昼究竟有没有看出那婴孩的身份,毕竟当年在秘境时所有同门对他而言都与陌生人无甚差别。
    但他知道即便姬无昼对童丧这个名字已然没了印象,也至少能从这些记忆里看出那婴孩是当年死在秘境中的同门,从而明白童老爷对他态度那般恶劣的缘由。
    鹿辞转头看去,原想看看姬无昼对此是何反应,却见他和先前听见藏灵秘境时一样,根本毫无反应。
    迎上鹿辞的目光后,姬无昼若无其事地冲着墙上的光网抬了抬下巴:探忆结束之后便可将记忆收回,收回的过程可以直接改忆。
    说罢,他再次驱使法杖上的银铃旋转,墙上的光网便像是被扯出了一根线头般开始盘绕着向法杖飞来。
    眼前场景再一次波动变换,方才已经看见过的那些记忆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但内容却都在悄然变化。
    记忆起点的破旧老宅中,那头发花白的郎中没再恭喜这对年轻夫妇,而是改了话头称夫人乃是偶感风寒。
    那日后,十月怀胎的记忆变为了风寒常驻,次子出生的记忆变为了大病初愈,送走婴孩的记忆变为了月下游河。
    再往后,所有关于次子的场景和对话皆被寻常琐事替换,不再有翘首以盼,不再有丧子噩耗,不再有灵堂垂泪,不再有午夜梦回,有的只是夫妻二人扶持共进,带着长子从布衣蔬食到朱门绣户的安和平顺。
    看着眼前一幕幕变化,鹿辞心底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纠缠拉扯。
    一种在告诉他:这世上惦念童丧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了一个。
    而另一种则在说:这对童母而言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得以忘却伤痛,何尝不是幸事。
    墙上的光网如被抽丝剥茧般渐渐稀疏,记忆丝线一圈圈盘绕于杖顶,经历改动后又朝着榻上的妇人飞去,一点点没入她的额间。
    在最后一段也彻底消失后,房中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鹿辞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姬无昼:结束了?
    姬无昼淡淡颔首,转身冲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童老爷显然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听到这声后即刻推门而入,望向了榻上的夫人。
    姬无昼道:记忆初改,她半个时辰后才能醒。
    童老爷听罢未答,只回头吩咐长子道:去让他们把灵堂拆了。
    长子应声离去,童老爷合上屋门,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沉声道:结账。
    看得出来,童老爷当真是一个字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多言,而姬无昼却完全没有自己惹人厌的自觉,不紧不慢道:今日恰好清闲,你若也想改忆我可以替你一并改了,不加价。
    鹿辞有些意外,但却又暗自期望童老爷能够接受这个提议。
    童夫人忘记一切后,这道陈年旧伤就只能由童老爷一人背负,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忘个干净,从此无牵无挂安享晚年。
    然而,童老爷却是想都没想:用不着。
    鹿辞心中轻叹,果然,这长达数十年的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姬无昼抬了抬眉,也不再上赶着多劝,点头道:那就结账。
    说完,他转头示意鹿辞重新握上法杖,而后将杖柄朝着童老爷微微一倾。
    杖顶银铃一阵颤动,瞬间在二人和童老爷之间切出了一道光幕,光幕正中悬浮着五条长短不一的气柱,如半月堡那三根琉璃柱般颜色各异。
    身,魂,寿,运,忆。
    姬无昼在旁解释道:这叫灵门,需主人自愿方可开启,且他愿付的代价是三年寿元,那便只有寿元一项可取,上限为三年,可少不可多。
    鹿辞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还有这般限制,如此一来祈愿之人便不必担心自己的灵气被多取乱拿。
    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寿元的那根红色气柱之上,却突然发觉这气柱有些奇怪。
    这条气柱从底部到上端大部分都是血液般的鲜红,唯有顶端一小截格格不入,乃是浑浊的黑红。
    还未等他多想,姬无昼已是秉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凑到了那气柱边,将顶端那一截黑红雾气收入了瓶中。
    扣上瓶塞后,他轻抬法杖,光幕骤然消失,一切恢复如初。
    行了。姬无昼道。
    童老爷自然不会客气相送,甚至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直接绕过二人往床边行去,守在了童夫人身边。
    姬无昼也未再停留,冲鹿辞抬了抬下巴示意后便径直往屋外走去。
    踏出门槛,鹿辞回身顺手带上了屋门,刚欲转身便见姬无昼抬起手去,极其随意地将一块扁平物件卡进了门上的格花之间。
    鹿辞目光落在其上,紧接着便是呼吸一滞。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
    正中模糊地刻着个童字。
    这是童丧的遗物!
    鹿辞错愕转头,却见姬无昼已是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仿佛那木牌只是他随手丢掉的一件弃物一般。
    鹿辞紧赶两步跟上,不可思议道:你来之前就知道他们是谁?
    刚问完,他心中已是有了答案:那块木牌总不会是什么随身之物,姬无昼之所以今日将它带来,必然是一早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身份。
    果然,姬无昼没有否认,直言道:查过。
    难怪,难怪他一见那大少爷就知他并非祈梦之人,也难怪他对那灵堂和童老爷恶劣的态度毫不意外。
    这木牌定然是当年他从秘境带出来的,竟然保存了十年还未遗失。
    鹿辞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追问道:所以你选那张符纸是因为
    不,姬无昼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截了他的话头,戏谑一笑道,只是因为他出价高。
    被他这么一堵,鹿辞未说完的猜测只得咽了回去,但却并未能完全尽信这个理由。
    方才为童夫人改完忆后,姬无昼分明还提过可在原来的价码上为童老爷一并改忆,若他在意的仅仅只是高价,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又何必要特意将童丧的遗物带来物归原主?
    此刻二人已行至中庭,远远便见一众小厮在院角灵堂门前进进出出,手中都拿着灵堂中原本的摆设,看样子是要拿去销毁。
    童家长子站在一侧,时不时吩咐指示两句,面上虽无明显笑意,但却能看出像是放下了什么记挂已久的心事般很是轻松。
    这些年来,童丧之死折磨的并非童夫人一人,她的心病一日不除,这一家三口就永远无法享及真正的天伦之乐。
    而今记忆抹去,府中便可再无阴霾。
    见此情形,鹿辞心中忽又生出了些许担忧,低声问道:虽然童夫人现在忘了,但若是往后有人不小心提及,她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姬无昼道:只要被忘记的人不再出现,她就不会再想起。
    童丧已逝,自然绝无再次出现的可能,所以童夫人注定永远不会再想起自己还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鹿辞缓缓点了点头,又道:那若是被忘记的人再次出现会怎样?
    姬无昼默然片刻,一边朝府门走去一边道:那就要看交情深浅了,或许会觉面善,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童府坐落于城池中心,出了府门便是人来车往的主街,二人闲闲走出一段,姬无昼侧首道:今日可还想逛?
    依着鹿辞的心思自是想的,他对人间大陆的期待着实已久,但却又觉整日拖着姬无昼游手好闲不甚妥当,刚欲答句不必了便听姬无昼道:符纸带了么?
    鹿辞知道他问的是那张传送点为半月堡的符纸,只当他是要即刻回程,点了点头将符纸从袖中取出。
    姬无昼看了一眼符纸,道:那就行,你自己随便逛逛。
    鹿辞有些意外:那你呢?
    姬无昼道:今日宫里有事,我先回去。
    鹿辞如今的身份怎么说也算是他属下,一听宫里有事便道:那我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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