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每次将他置于绝境时，总有那么一点东西，给他一点温柔的希望与生路，让他能继续走下去。
    然而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些生路究竟是什么。
    你的时间不多了。从上一个碎片出来时，荣浩宇听见五号的声音，你或许只有穿越三个碎片的声音，加快一点。
    我知道。荣浩宇轻声道。
    他沉入下一个碎片。
    冰天雪地，他是一棵桃树的桃枝。
    这是京城周家的宅子，旁边是因结冰而显得漆黑的湖面。他在低下眼时，就看见了周逊。
    周逊抱着膝盖，坐在湖边的大石旁，他的头上积了许多雪，长长的睫毛上也是雪。他呵出来的气带着轻轻的白色。
    他看起来快要冻僵了。
    荣浩宇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是十七岁的周逊。
    被强取豪夺进王府，回周府探亲的周逊。
    活着没意思。
    他听见周逊低声道。
    活着没意思。
    他听见周逊重复了一遍。
    他看起来是那样绝望，再也找不到人生的光。而荣浩宇就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轻灵感。
    他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熟悉了几十上百次的感觉，他早就习惯。
    于是在这一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枝头涌去，然后
    冰天雪地里，桃树的枝头，绽开了一朵桃花。
    桃花盈盈带水，芬芳粉嫩，像是盛开在冬天的一朵奇迹，带着生命的气息。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他向着伸出手接雪的周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跃而下。
    他落进了他的手心。
    他看见周逊雪白的脸上，先是震惊与疑惑，然后，是仿佛春雪化开的生机，开始绽放。
    他让他看见了奇迹。
    我在做梦吗？他听见周逊轻声道。
    可他来不及回答了。他的灵魂，还在赶往下一个地方。
    他在每一个时间里与周逊相遇，然后又将在最终的未来，与周逊重逢。
    然而在落入新的碎片前，他对着周逊高声地喊。
    你还没有输！他声嘶力竭道，我让你看见了奇迹，你要等着，和我重逢！
    他不知道周逊会不会把这个场景当做濒死时的幻觉，可他知道，他必然与周逊重逢。
    因为他的爱人，是这样善良而坚强。
    又是秋风萧瑟，他看见了林嫣。
    这次他就连真实的形体也没有，只是一个幽灵。他看见林嫣捧着肚子，在湖水边徘徊，她一次次地看着湖水里自己的脸，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绝望，恐惧，平静。
    荣浩宇远远地看着她。
    他在周逊的生命里穿梭，也因此，一次次地看见了这个对于周逊来说或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林嫣。
    她是臭名昭著的间谍，还是命途多舛的林家小姐，应当同情，还是应当痛恨，此刻已经无法定论。
    但唯一不能否认的，是她曾给予周逊的生命。生命是祝福也是诅咒，一个生命在它诞生时，便已经被奠定基调。
    荣浩宇可以给予周逊一切，给予周逊关怀、爱意和未来。
    但他独独无法给予周逊的，则是一个母亲能够给予周逊的东西。
    祝福。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跳湖的林嫣拖出了水里。其实就算没有他的存在，也会有察觉异常的家丁发现了这件事，将她救起来。
    原著《帝台春喜来》里，是这么说的。
    可他还是动了。他想，其实林嫣也是那样不幸。
    不幸而可恨。
    一个不幸的人，又如何能给予另一个人祝福呢？
    他静静地看着窗里的林嫣，看见林嫣似乎心烦意乱。她在看一本诗集，很快，又把诗集扔下去，开始呕吐。
    他看见林嫣睡着了。她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她流着泪，如呓语般呼喊。
    爹爹爹爹
    娘
    大哥
    你们都走了，都没了没有人来爱我了没有
    荣浩宇用最后的力量替她倒了杯热水来。他坐在她身边，轻声道：其实
    还有一个人会很爱你。因为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只有你一个人是他的母亲。每个孩子在出生时，都会爱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是他的全部，如果没有她的祝福，他一生都无法得到自信与幸福。
    所以，你你试着去爱爱他吧，看在他会那么爱你，他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泣，可他一直都想救你。或许当你感受到他的爱时，你自己，也会感到幸福。
    荣浩宇想了想，他看见那本诗集，道：要不然，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如果一个孩子的出生没有得到过祝福，就连名字也是粗制滥造的劣质品，那他不是太不幸、太可怜了吗。
    只有受祝福的人生才有勇气觉得自己值得一切的祝福。荣浩宇想。
    他想，林嫣在生命的最后时，向周逊说出那个名字时，是怎样的感觉呢？
    不幸之人难以给予另一个不幸之人祝福。
    而她在说出那个名字时，是否有过那么一点，因自己终于能够给予出一点幸福而感到的
    在她人生中，终于有了一件不那么遗憾的事呢？
    因为，周逊也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除了战乱和后悔不甘外，留给这个世上唯一的东西。
    在身体腾起的那一刻，荣浩宇突然想，林嫣是偏执的。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偏执呢？
    他在时空中穿梭，只想给周逊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但他并不后悔。
    周逊曾因林嫣的偏执而被毁灭，又因另一个人的偏执而被救赎。
    他穿越了无数时空，直到现在，他也能想起周逊那句。
    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出生。
    周逊不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出现，但荣浩宇比任何人都笃定地知道。
    他，是为了他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高空之上，五号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涌动的漩涡。
    他已经无限接近于那块最终的碎片了，正好对应于最后一块，完美，穿越时间结束。他托着下巴，无聊地晃着脚尖，真没想到他居然坐到了，既然这样，所有的世界线就收束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哦。
    女孩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身边响起，五号回过头来，挑了挑眉：怎么，造成混乱的二号小姐您来啦？
    语气别那么差嘛，小失误谁都会犯。女孩笑嘻嘻道。
    你刚刚
    五号皱了皱眉，他刚想询问二号的意思，然而下一刻
    他的身体震了震。
    引力场发生了波动？他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他一旦落下，世界线就会被确定，其他不确定的未来就会被消灭。女孩站在半空之上，指着漩涡翻腾的树杈，你看
    五号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下一刻，他睁大了眼睛！
    这是世界线之树，每一个枝杈末端，那些出现又被湮灭的未来，都来自于他回归的不确定性。女孩的指尖鲜红，你看
    她看着眼前绚丽而恐怖的景象，居然还在微笑：每一个未来，都在挣扎着求生它们不想因为荣浩宇的回归而被消灭。
    五号站起了身。
    他看着已经接近最终的那块碎片的荣浩宇的魂灵，因极度崩溃的引力场向着另一个方向飘去！
    而那个方向挣扎扭曲到让整个引力场发生错乱崩溃的，仿佛血盆大口又仿佛深渊的方向
    是扭曲挣扎、膨大又缩小着、仿佛活着的生命般骇人的，一根世界线的树杈！
    它或者祂，看起来找到了足够抗衡原世界存在的，足以吸引荣浩宇的东西呢。瞧瞧祂挣扎求生的样子，真是美丽、丑陋又让人惊骇。女孩歪着头，看向五号，怎么，你要出手吗？
    五号冷笑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懒懒道，就算现在让他偏离回去，没有足够重要的锚点，他也不能留在那个世界里。
    女孩咯咯一笑。她看着无数血红的触须般的东西从那块碎片里伸出，狠狠扒住了属于荣浩宇的魂灵。
    有意思啊。她轻声道。
    第165章 我还没有学会忘记你
    无数血红触须如有生命般, 从末端中伸出，它们像是一只只在毁灭边缘求助的手，肢端分叉, 顷刻间便由下而上、向着白色的魂灵攀附。又像是地狱中魔鬼的手抓、寄生的藤蔓、攀爬的爬山虎的根须。
    纯白的魂灵被吞没了大半, 原本急速旋转的、庞大的漩涡, 也变得缓慢了起来。
    五号沉默地注视着下面的景象。
    有趣，在异常与扭曲中出现的未来, 居然也能对他的灵魂造成这样大的吸引力么？二号道。
    他魂灵的力量不多了。五号说，再这样下去, 他会被永远地留在那片碎片里。
    他托着下巴，突然一笑：我倒是有些好奇, 他到底在那红色的碎片里看见了什么。
    无论那片碎片里为他准备了什么，当他的灵魂与其中的景象发生强烈共鸣时, 他便会彻底地被其中所吞噬。那会是极为强烈的情绪，无论是悲伤、幸福、还是憎恨。只要他的情绪超过了一定的阈值。他就会被那个未来所彻底吞噬。
    女孩看着身下缓缓转动的巨大的漩涡, 轻声道：不过很显然, 他已经快要被吞噬了。
    啪嗒。
    周逊从小睡中醒来。
    他打了个激灵, 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方才，他似乎听见了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周大人。他的手下低声道。
    周逊想起了他要做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忙得太过, 方才居然在缁衣使的卫所睡着了。
    而他接下来，要去见一个人。
    周逊端着蜡烛，蜡烛照亮黑暗。他面不改色地走出漫长的走道。走道两边关押着痛苦呻吟着的囚犯，他们中的大量人等，是柳家的人，与极乐巷里的人。
    一周前，周逊将极乐巷, 这个所谓的人间极乐乡彻底地打散。当官兵们闯入金玉其外的极乐巷上锁的密室时，他们为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所战栗，即使是其中几个较为见多识广的官兵，也没忍住扶着墙呕吐了起来。
    他们关押处置了所有的涉案人员，解救了其中的一些受害者。而那几个已经痛苦到极致的人形，他们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在最后的时刻，一个官兵听见其中一个将死之人在等待死亡时轻声说了句谢谢。当时他的眼泪便如泉水般涌了下来。
    周逊下了重典，那几个重要的涉事人员，在交代出一切后便被以极痛苦的手段拷打死了。凡是参与过此事的人一个也逃不开追究，而他们的熟客、甚至是作为他们的□□存在的柳家，也被彻底地清算。
    周逊一步步地走上楼梯，楼上的深处，是一间客房。
    而他，在捉捕柳家的柳辙时，也在他家中的密室里，发现了一个人。
    周逊站在门外，里面依旧传来不断地吼叫与踢打声。那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告诉你们，康王会来接我的，你们休要慢待我
    这几日一直这样。他的手下低声道。
    周逊将烛台放进手下的手里，并推开了门。
    康王他的确会来接你的。他看着床榻上狼狈得不成人样的青年，笑了笑道，是我告诉他的。
    原本还在撒泼打滚的青年，顿时不动了。
    你他张着残缺的嘴唇，颤抖道，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遭遇？
    周逊只是看着他，轻声道：你说呢？
    那一刻，青年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些日子以来，他手足虽然尚且健全，但其他的伤痕早已无法祛除。他定定地看着周逊，突然之间，便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
    这些都是你该受的！原本都是你该受的！他怒吼着，我原本我该
    你身为周家的后人，是你毁掉了周家！
    周逊没有听他发疯的兴趣。
    他回去处理自己的公务，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待人接物，也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微笑。
    手下人都私底下说，他们觉得周大人如今，像是温柔了不少。
    他们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他们原本以为，周逊不会这样。
    他看起来是那样平静，就像一切悲伤的痛苦的变故都不曾发生过。鲁丞相曾小心地来找他谈过心，两人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有细雪在街头融化。
    马上就要冬去春来了。鲁丞相道。
    周逊轻轻地应了一声，道：冬天就快过去了。
    如今有内阁和沈大人在鲁丞相看着他，吞吞吐吐，皇上的事，尚且还稳得住。
    周逊嗯了一声。
    他在路上走，靴底染了雪化掉的泥水。他看着那越来越浅的脚印，心想，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啊。
    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逊顿了顿，停了很久。他说：国不可无君。如果再在宗室里挑一个吧。
    鲁丞相没想到周逊回答得这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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