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江湖那么大——语笑阑珊(32)

    厉随手下一顿,冷酷地把腰间酒囊又挂了回去。
    第44章
    没有酒的往事, 听起来有些干瘪。厉随道:厉家世代经商,我爹在金城奉朝廷之命开采盐铁矿藏,那时是抽课二分, 官买五分, 自卖三分, 算是获利颇丰。现如今的万仞宫,还有地宫下的金矿, 都是那时他发现的。
    盐铁矿是大买卖,与民生军备皆相关,能从朝廷手里揽下这项活的, 都不是一般人。祝燕隐觉得按照这个趋势, 厉家应该养出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才对, 怎么却突然变成人见人怕的江湖大魔头了?
    厉随继续道:在我五岁的时候, 城外一处矿场发生了塌方,当时我爹娘都在地下,待人将他们挖出来时, 我爹已经走了,我娘也命悬一线,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没能撑过十天。
    祝燕隐虽知道他的父母早逝,却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厉家一夜之间失去家主, 又经营着让无数人眼红的矿场营生, 往后怕也不得安宁。
    我爹有几个堂表兄弟,他们倒没有不管我,还会记得给一口饭,给一件衣,给几个仆役。不过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 都是在为分家的事吵架。
    再往后,官府派人收走了矿场,转为官营。厉家最值钱的金饽饽没了,那些你争我夺的人也就作鸟兽散,昔日热闹鼎沸的厉府门口,如今灰积了能有三寸厚。潘仕候就是在那时赶来的,他看到厉随病仄仄也没人管,连声叹气,冒雪抱着这五岁的侄儿去看大夫,又做主变卖了厉府所剩无几的家产,说要将孩子带回白头城亲自抚养。
    祝燕隐道:这么一听,倒是幸好有潘堂主在。
    他不算坏,也不算好。厉随垂着视线,当年天蛛堂还未起势,日子也是捉襟见肘,他回到白头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变卖厉府的钱建了一座大宅。
    祝燕隐大致理清了这中间的关系。厉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潘仕候那时只有收养了厉随,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匹瘦死的骆驼,当然了,其中一定也有想替故友照顾儿子的真心,说到底,不过都是既有私心、又有人性的凡夫俗子罢了。
    厉随道:我自幼便性格孤僻,脾气极差,亲戚没谁喜欢我,能名正言顺地丢出去,哪怕要赔上一座大宅也值,反正他们也看不上那点银子。
    祝燕隐心想,那确实,你现在脾气也挺差的。他继续乖巧地问:所以你就去了天蛛堂?
    厉随点头: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师父就找上天蛛堂,将我带走了。
    我听说天门子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是天下第一的世外高人。祝燕隐道,他怎么会亲自来找你?
    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是潘仕候想将我送走。后来才知道在我三岁时,师父已经在金城见过我,当时他大喜过望,说我天资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
    但那时厉府好好的,正是繁花似锦大富大贵时,厉氏夫妇怎会舍得将唯一的儿子送走,还一送就是千里之外?天门子纠缠三月也未能达成目的,后来只好留下书信,盼着将来还能有机会。
    我猜是我爹出事后,我娘知道家中亲戚皆不可靠,与其让我寄人篱下,不如送给看起来一片真心的师父,所以就在弥留之际,差人送了口信前往雪城。
    祝燕隐又试探着问:刚开始时,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潘堂主想送你走,他待你不好吗?
    他待我不错,吃穿用度都与他唯一的儿子一样,就连习武也是同一个师父。
    但问题也出在什么都一样上。潘锦华本就有些天资愚钝,再被厉随一对比,简直更加没有眼看。潘仕候又偏偏望子成龙望过了头,每回监督两人习武时,都会被气得脸色煞白,手脚发颤,有一回甚至还气哭了。
    祝燕隐:
    好惨的悲情老父亲!
    厉随道:师父将我接走后,潘仕候逢年过节都会差人来送礼,平时也经常会有书信,有两年还亲自来东北看我,说我若过得不好,就跟他回去。
    祝燕隐道:那他也算是不错的长辈了。
    或许吧。厉随像是在说别人的往事,我也没有别的长辈。
    祝燕隐看着他,想起了江南的那些亲戚。虽然因为脑子受伤,到现在也没记齐全谁是谁,但初醒时绵绵不绝的人群前来探望关切的盛况还是记得的,探望到后来,连自己都烦了,觉得亲戚怎么这么多。
    两下一对比,他觉得厉随更可怜了虽然厉宫主本人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有一种可怜,叫江南阔少觉得你可怜。于是祝燕隐信誓旦旦道:待将来东北的事情解决后,你可以来我家做客,我家长辈多,热闹。
    厉随笑笑,他没再说什么,只解下酒囊,仰头灌了一口。
    祝二公子比较温和,并没有训得大魔头不敢出门,他问:是什么酒?
    没有名字,上回路过一处酒肆,觉得不错,就买了几坛。厉随递过去,喝吗?
    祝燕隐在杯中接了一点,酒是很浅的红色,闻起来很淡,喝起来回甘,齿间残余的花香,让人想起细雨敲出涟漪的西湖,也是这般朦胧不可辨。
    祝燕隐一饮而尽,又要了第二杯。
    厉随提醒:你的管家就在门外。
    我知道。祝燕隐说,这酒很好。
    最后一杯,喝完就回去歇着。厉随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祝燕隐答应一声,内心有些遗憾,因为他还是很想像书中的大侠那样,痛饮到人事不省一回的。
    三杯之后,厉随把磨磨唧唧还不想走的祝二公子无情拎出了房。
    管家如释重负,赶忙迎上来:多谢厉宫主。
    祝燕隐:哼。
    生气地走了。
    厉随笑着摇头,也转身回了房间。
    站在窗前围观完全程的堂兄:我的傻弟弟终于对江湖感到厌烦了吗,好现象!
    三杯酒的后劲不小,足以让江南阔少睡出蒙汗药的架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公子。祝小穗将他扶起来,头还昏吗?
    祝燕隐要了杯温水,一口气灌下去后,又向后躺回被窝,懒洋洋地问:潘锦华找到了吗?
    还没,蓝姑娘仍在找,厉宫主与潘堂主也一大早就出去了。祝小穗道,江神医在研究张参的尸体,武林盟也乱哄哄的,咱们不如还是别出门了,就在屋里吃。
    祝燕隐问:刘喜阳呢?
    刘家庄的人一直说他病着,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祝小穗道,一天到晚待在马车里,也就天气好时,才会出来晒晒太阳。
    祝燕隐往窗外一看:今天算不算天气好?
    挺好的,不冷不热。祝小穗抱着衣服站在床边,我伺候公子更衣。
    去换一身。祝燕隐打着呵欠,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嗡嗡道,挑最贵的。
    祝小穗:哦。
    那就该是水绣绉纱,十余名江南绣娘才能绣出一匹料子,内里嵌了比头发还细的金蚕丝,在日头下会泛出若有似无的光,穿在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身上,轻柔舒展,富贵加倍。
    正在院中散步的堂兄看到亲爱的堂弟,一愣:你是要去谁家赴宴?
    祝燕隐回答,没有,不是,我要去刘家庄。
    祝欣欣并没有对刘家庄三个字提出意见,因为在他的观念里,江湖门派就是这么乡土。他只对你去趟刘家庄有什么必要把自己搞得像要去宫中过中秋一样有意见。
    结果堂弟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身像一片云一样飘走了。
    被忽视的堂兄:欲语泪先流。
    城外,万仞宫的弟子从树上找到了一件外袍,与当日潘锦华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算是线索,却不算好消息。
    毕竟正常人都是要穿衣服的,尤其是在这秋末冬初的深山里,把衣服脱下来扔了,很像是脑子正越来越不清楚的证据。
    潘仕候:这
    蓝烟想了想潘锦华若是将衣服都脱光了,在野林子里乱跑的情形,也被震得半天说不出话。鉴于自己还要继续找人,为了避免惨遭辣眼睛,她决定加快速度,将万仞宫弟子分为三拨,轮流休息。
    潘仕候连连感激:多谢,多谢蓝姑娘。
    厉随问:这一路,你也是这么追过来的?
    是,这一路我追得辛苦。潘仕候道,刚开始时,他的速度还没有这么快,一路上总会留下踪迹。谁知后头就越来越邪门,若不是在这里遇到了贤侄,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厉随点点头:找了一天,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潘仕候心中虽说记挂儿子,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垮不得,便又向蓝烟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山林。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万渚云一直在等潘仕候,想问他关于张参和尚儒山庄的事。厉随独自回到住处,弟子禀道:祝二公子像是去找刘喜阳了。
    厉随眉头一皱:刘喜阳?
    弟子又补充,中午就去了,直到现在还没离开刘家庄。
    厉随拿起湘君剑,转身出了门。
    祝燕隐正坐在院中,同刘喜阳说着话。一身水绣绉纱在夕阳下泛出暖金色,衬得整个人气度不凡,墨发也用同材质的发带束着,低下头时,会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厉随沉默地站在院门口,整个人像一大坨硬邦邦的冰。
    于是刘喜阳当场就尿遁了,也有可能是真的想尿。
    祝燕隐冷静地回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吃晚饭,都快等得饿死了。
    他话尾特意带了些江南软语的调调,有些懒,又有些抱怨,像是真的等了很久。
    厉随面无表情:没用,一样要解释。
    解释你为什么会穿成这样,跑来找刘喜阳。
    祝燕隐:
    没意思,走了!
    第45章
    厉随将祝燕隐一路拎回卧房。
    祝欣欣还站在院中, 一见这江湖魔头要吃人的架势,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叫护卫。但再一细看, 他亲爱的堂弟好像走得挺自觉, 并没有什么不甘愿的意思, 于是也跟了过去,想看看两人又在搞什么事情。
    结果差点被迎面拍来的门砸了鼻子。
    祝欣欣:
    糟糕的江湖待客之道。
    此时夕阳已经落了大半, 屋内光线昏暗。祝燕隐端端正正坐着,脊背挺直,一副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我已经准备好了的配合态度, 就差把手放上膝盖。
    厉随扯住他的脸:为什么要去找刘喜阳?
    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祝燕隐唔唔唔地回答, 自从被救回来之后, 这人每天除了晒太阳就是吃饭睡觉,看起来像是已经要退隐江湖了。
    谭疏秋私下找过几回祝燕隐,说他与崔巍等人同行南下时, 有一晚宿在农户小院中,半夜起来解手时,无意中听到隔壁刘喜阳房中有动静, 心中好奇,就躲在暗处等了一阵, 果不其然看到一名黑衣人离去。
    他本以为是武林盟有事, 没多想。但后来直到万井城命案告破,刘家庄的供述都一直是自从刘喜阳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联系过,谭疏秋心中生疑,便将事情告诉了祝燕隐, 祝燕隐又告诉了厉随。
    厉随道:我当时已经说过,会派人去盯。
    但万一他已经被放弃了呢。祝燕隐继续唔唔唔,虽说刘喜阳只是一个小虾米,保不准也能钓出一条鱼,我多在众目睽睽下找他几次,消息传出去,若背后真的有鬼,定然会有所行动。
    厉随的计划原与这差不多,不过他是打算先留着刘喜阳,待将来有需要时,再派蓝烟去与之接触,谁知祝燕隐却不声不响自作主张,突然就跑去与人聊了一下午。想及此处,厉随手下的劲又多了半分,只有半分,毕竟江南阔少金尊玉贵,力气大了怕是会哭。
    祝燕隐理直气壮:既然都要众目睽睽了,我自然是穿得越隆重越好,这样才能多引出一些闲话讨论。
    听起来像是解释得清楚,厉随却依旧满脸阴霾,他其实是不介意计划提前的,甚至压根就不介意刘喜阳这个人就算没有刘喜阳,他也多得是办法解决赤天与其爪牙。所以问题就来了,既然压根不介意刘喜阳,那此时此刻,厉宫主心里究竟在不痛快什么?
    祝燕隐揉着自己通红的脸:你生气了?
    厉随道:没有。
    那我们去吃饭。
    不去。
    不愧是超厉害的大魔头,果然一点都不幼稚,很成熟。
    祝燕隐:但是我饿了。
    厉随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烦躁:自己去吃。
    祝燕隐哦了一声,站起来往外走。
    厉随的眼皮不自觉地一抬,却没出声。
    祝欣欣还焦急地在外面等着,见到他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聊什么,怎么这么久?
    就说了三四句话,有什么好久的。祝燕隐气定神闲,拍拍衣裳上的褶皱,然后往堂兄身上顺势一靠,大声道,啊,我头晕。
    祝欣欣没有一点点防备,不懂这又是什么江湖操作,只能提醒堂弟,过于浮夸了。
    祝燕隐毫无敬业表演精神:没事,差不多就行。
    屋门果然被打开了。
    祝燕隐继续靠在祝欣欣身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明目张胆地碰瓷。
    厉随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单手拎起他一起骑马出城,而是独自离开了小院,像一阵又冷又快、黑色的风,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影子已经没了。
    祝燕隐:?
    祝欣欣提出疑问: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演这一出的意义在哪?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