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不像往常一样在王座上坐着，反而不顾衣衫的整洁，毫无形象的坐在台阶上。
    封烨走向舞池，他在三千个起舞的女子之中穿过，女子舞动的裙摆在他眼前拂过，他不为所动，他径直来到了台阶前，在十步远的位置站定。
    他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男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认识对方，他们不久前还打过交道，甚至差点刀兵相向。
    可现在他们都没有再动手了，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男人的视线直视前方，像是在看着三千佳丽为他献舞，可再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神并没有聚焦。他一动不动，瞳孔中毫无神采，对封烨的到来也毫无反应，像是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他是孟...不，他是...
    梦泽君。封烨唤出了这个名字。
    孟醒真正的名字。
    梦泽君终于动了，他抬了下眼皮，抬头看着封烨。他的眼睛像是没有波澜的死水，他对封烨的到来不感到意外，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你来了。
    他并不怨恨封烨，虽然封烨试图杀死温如岚，但他其实也知道，封烨做的是对的，他才是一直做错的人。
    生与死的规则不容违背，作为天道所创造的神明，对于天道设定的维持世界运转的规则，他也非常清楚。
    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犯了错，并且知错不改，一错再错。
    曾几何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为了一个凡人与天道对抗，哪怕自己的三千重梦域被一重重击溃，力量越来越衰弱，他也不肯回头。
    旁人或许会被幻梦蒙蔽，但他是梦境的掌控者，任何幻梦都无法蒙蔽他，或者令他沉溺，他很清楚虚与实的界限。
    他明明应该是在幻梦之中游历，却万事不过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的梦泽君才对。
    在遇到温如岚以前的千万年，他也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注定的劫数，他这个本该最清醒的人，却成了最不清醒的人。
    往事如云烟，在他眼前一一掠过，翻卷的回忆之中，梦泽君再次开口：你想听故事吗，封烨？
    他不等封烨回答，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不在意封烨的到来，也不在意封烨听不听，他只是想要找个人说出来。
    在温如岚死后，他已经一个人太久太久了。
    他没处可说。
    封烨没来得及回答，但他也并没有打断对方，他静静的听着，听着梦泽君讲起他是如何爱上一个凡人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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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他第一次遇见温如岚, 是在温如岚八岁。
    对于人类来讲，这是很稚嫩的年纪，对于神来讲, 则更加稚嫩了，毕竟作为在被天道创造的用来守护梦境的神, 梦泽君已经活了千万年了。
    如果将年岁比做江海，那梦泽君的就是涛涛大河, 此时的温如岚只是一滴渺小的水滴。
    大河本不该注意水滴, 因为这世上有无数的水滴, 同样的渺小, 同样的不引人注意。
    可温如岚这滴水, 又有些不同。
    那时梦泽君正像大部分时候一样, 在梦域里游历，他刚刚从上一个梦境里离开，身上还带着仲夏夜绚烂的烟火气。
    他勾着嘴角，回忆着刚刚看到的烟花。焰火升上天空, 在最高点炸裂，散射出绚丽的流光, 点亮了漆黑的夜幕。
    这是非常美的景象，美到他此刻还在回味。但烟花一闪即逝，绚丽是绚丽，却只存在一瞬。
    同样的，在他心里，也只存在一瞬。
    他的心像是沙滩，宽阔平坦，包容万物，但也留不住任何东西, 潮水一来，便将之前的痕迹磨灭了个彻底。
    在离开上个梦境之后，他很快将焰火遗忘，转而去寻找新的有意思的梦境。
    还没决定好去哪里，梦域中突然有一股异常的波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像是梦魇，又不太像梦魇。
    梦魇是一种魔物，寄生在凡人的梦中，将其转化为噩梦，并且在噩梦中戏弄、吞噬梦的主人。
    梦虽然是虚幻的，但本质上也是人类的一部分，梦跟梦的主人紧密相连，普通的噩梦还好，顶多是半途吓醒，觉没睡好，醒了也就醒了，但是由梦魇这种外来的魔物造成的噩梦，却很可能对梦的主人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乃至危及性命。
    在梦域刚刚诞生的时候，梦魇这样的魔物很多很多，成群结队，各个张着流着涎水的大嘴，舞着丑陋的爪牙，觊觎着凡人的美梦。
    但是随着天地的法则日渐完善，天道创造了主管梦境的神，也就是梦泽君之后，这些魔物就再难动手了。
    梦是零碎的，每一个梦对应的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想要挨个给他们施加守护，很有难度。
    但是梦泽君拥有梦域，整整三千重梦域。每一重梦域都对应着一个现实的世界，梦域就是现实世界的投影，而当前世界的所有零碎弱小的梦，都被承载于梦域之中。
    这就像是以一个世界为单位，将世界内所有生物的梦境套上了一个巨大的保护罩。保护罩由梦泽君的神力构成，将那些吞噬梦境的魔物阻挡在梦域之外。
    同时，梦泽君还会时不时去扫荡一番这些梦魇，多年下来，梦魇的数量锐减，减到踪影难寻，他已经很少会在梦域中察觉到梦魇的气息了。
    跟梦魇打过那么多回交道，梦泽君对梦魇是很熟悉的，能在察觉对方气息的第一时间辨认出对方。
    但这一回察觉到的气息让他难以辨认...怎么说呢，从力量的表现形式来看跟梦魇很像，阴郁、黑暗且压抑，但是力量的总体大小...他就没见过这么弱小的梦魇。
    梦魇被阻挡在梦域之外，但神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梦泽君掌管三千重梦域，他不可能将梦域的每一个地方都保持的同样坚固。
    梦域有薄弱点，而那些薄弱点如果被梦魇发现，而那只梦魇还正巧实力很强的话，就可能穿过梦域的保护，攻击吞噬那些梦域中的梦境。
    梦泽君在三千梦域中游历的同时，也在巡视。他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以便在梦魇入侵之时及时将对方驱逐消灭。
    但这个入侵的次数其实很少，因为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梦魇的实力要足够强。梦魇都快绝迹了，能有这么强实力的更是几百年不见一个，所以大部分时候，梦域中都是安静平和的。
    此刻突然冒出了一个类似梦魇的气息，而且实力弱到不可思议，完全不符合梦魇入侵的条件。梦泽君很疑惑，并且怀疑是不是梦域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漏洞，以致于让这么弱小的梦魇都可以入侵梦域。
    他凝眉思索了一阵，决定去一探究竟。
    他顺着对方的气息来到了那一重梦域，又在梦域无数的梦境里找到了对方所在的梦境。
    到眼前一看，饶是见多识广的梦泽君，也不由感叹一句，这梦魇弱归弱吧，胃口倒不小，竟然一口气入侵了五个梦境。
    其中一个还不是人，而是一只狗的梦境。梦境有强弱之分，作为万物之长，人类的梦境要比动物的强大，也更美味，梦魇一般是不会对动物下手的，它们更钟爱人类的梦。
    但是这只梦魇不，他连狗都不放过。
    四人一狗的梦境被梦魇勾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比正常的梦境大了五倍的噩梦，阴郁黑暗的气息不断从噩梦中涌出，连带着漂浮在这个噩梦周围的没被梦魇入侵的梦都开始受到影响，眼看着有转变成噩梦的征兆。
    不能再拖了。梦泽君有了决定，他走入这个噩梦之中。
    凡人的梦不可能像他的梦域那样，有一个世界那么大，凡人的梦要狭窄许多，大多只涵盖着他们经常居住，或者去过的地方。
    而在这片狭窄的天地里，满目都是阴沉的灰色。
    天是灰色的，房屋也是灰色的，就连树上的绿叶，都是灰色的。
    像是上了层黑白的滤镜，梦泽君在这个噩梦中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这是梦魇的力量造成的吗？不太像，这只梦魇太弱了，不可能将这个梦侵蚀到这种程度。
    那么...是因为梦境的主人？
    梦泽君回忆着自己看到的那五个勾连在一起的梦，这五重梦境虽然连接在一起，但其中一个梦似乎占着主导的地位。
    真正构成这个灰色的梦境的是那个主导的梦，而其他四个梦境，则是被强行拖入这个噩梦中的。
    这个噩梦的主人，跟那只弱小的梦魇是什么关系呢？
    梦泽君心里有个猜测，他还需要证据来证实。
    他在梦境中穿行，他走过无人的大街，又穿过寂静的巷道，最后，在一栋带着花园的别墅门口，见到了噩梦的主人。
    是一个约莫有五六岁大的孩子，身高刚过一米，大约是营养不良，胳膊比一般的孩子要细瘦一点。或许也不止有五六岁，因为营养不良的话，身高也应该比正常的孩子矮一些，大概是七八岁？
    梦泽君也不敢确定，不过他很快就将心思从猜测对方的年岁上移开了，他在男孩的胳膊上看到了狰狞的伤口，像是被野兽的牙齿撕咬过，伤口虽然进行了包扎，但还是留着狰狞丑陋的疤痕。
    而胳膊上有着疤痕的男孩，脸上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阴沉和狠厉。
    他手里甚至还拖着一柄砍刀，刀身比他的人还高，他拿不动，只能放在地面上拖行。
    他拖着砍刀在花园中前进，他向着前院走，走到角落里，用阴狠的目光盯着前院里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外加一条狗。
    优雅端庄的父母在花园中闲谈，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则在花园中跟威风凛凛的狼狗玩闹。
    这个男孩比角落里的那个要大，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高体魄，都比对方要大，他的手臂并不瘦弱，反而因为过剩的营养，有些壮实。而且也并没有狰狞丑陋的伤口，他健康且活泼，跟父亲养的黑背狼狗玩着扔捡东西的游戏。
    这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如果不包括角落里的那个的话。
    高大的那个男孩脸上有父母的影子，而角落里的那个，则只像父亲，跟这个母亲半点都不像。
    私生子。
    都不用费功夫思索，见惯了人类家长里短的梦泽君就得出了这个结论，而且他还大致推断出了这个私生子在家庭中的地位。
    肯定是不受待见的，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有狗的位置，却没有他的位置。
    但是不受待见到了什么程度...梦泽君观察着男孩手臂上的伤口，又对比了一下那只黑背狼狗的牙口，他大致有数了。
    同样的，对这个噩梦和梦魇的由来，他也大概有数了。
    其实除了他，旁人并不是不可以操控梦境，像某些特别强大的神魔，或多或少都有操控梦境的能力。
    而除了神魔，人类同样可以。
    操控梦境是一种天赋，就像是那些修真|世界中的灵根一样，有的人就是天生有这样的天赋，有的人则没有。
    后者要比前者多的多，有操控梦境天赋的人极其罕见，会运用的则是罕见中的罕见。
    梦境不比其他，这是个十分神秘的领域，人们在梦里经历了什么，在醒来后都会很快忘却。
    连记都不记得，自然的，人们也没有专门研究过梦境，也没有针对梦境的修炼法门。那些有操控梦境天赋的人，往往一辈子都不会发觉自己还有这样的天赋。
    也有发现的，乃至自己摸索着开始尝试操控梦境的。在悠久的岁月中，这两者梦泽君都见过。但是年龄这样小的，他是真的没见过了。
    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心智都没发育成熟，又怎么知道摸索操控梦境的法门呢？
    简直匪夷所思，可他真的见到了，而且就在他眼前。
    这大概只有天赋两字可以解释，还不是一般的天赋，是天赋异禀的那种天赋。
    只可惜没用在正道上，学会了操控梦境，什么好事没干，倒是连接起了旁人的梦境，并且准备在梦中行凶。
    就像那些在梦中吞噬人类的梦魇一样，男孩操控梦境的力量因为他与梦魇一般无二的行为，变得同样的阴沉，同样的
    黑暗，所以梦泽君才会误以为这是梦魇入侵。
    男孩拖着刀柄的双手握紧，在角落里用阴冷又怨毒的视线看着那一家人，他拖着的砍刀已经蠢蠢欲动，要将这些人斩首。
    魔物未必只有天生，人类也可以堕落成魔。这个男孩再继续发展下去，搞不好真的会变成梦魇。
    不过他的力量到底还是太弱了，操控梦境的方法也不对，而且，在真正的堕落成梦魇前，他遇到了梦泽君。
    梦泽君本来就因为闲得无聊，爱管闲事，这种阻止梦魇诞生的正事，他自然一定得管。
    在窥视了好久之后，男孩想要继续拖动刀柄，向着前院的一家人举刀。可就在他想继续动作前，突然发现自己拖不动刀了。
    像是被石头卡住了，男孩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卡住刀锋的石头，倒是看见了一个踩住了刀背的男人。
    高大英俊，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的男人。
    他在仰头看着男人，男人也低头看着他 。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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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第一次相遇其实并不美好, 因为温如岚在短暂的怔愣了一下后，神情就变得凶恶了起来。
    他试着将长刀从男人脚底抽出，却因为体型和力量的差距, 纹丝不动。他便只能握紧刀柄，并且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对方, 像是龇牙咧嘴的幼狼，凶恶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人一样。
    可他悄悄往后退的脚步还是暴露了他的色厉内荏, 长刀是他的武器, 也是他唯一可以护身的力量。他控制梦境的力量都集中于这柄比他人还高的长刀上, 这也是那股吸引了梦泽君注意的阴郁黑暗的气息最大的来源。
    但这柄凝聚了他绝大部分力量的长刀此刻却被对方牢牢的钳制住, 双方力量的对比如此明显, 不需要真正动手, 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是对方的对手。
    他的身形虽然比同龄人瘦小，但心智却远比同龄人成熟，他不会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对于自己无法战胜的人哭闹撒娇，无理取闹。他只是在对峙了片刻之后, 突然松开刀柄，转身向着别墅的后门跑去, 他跑的很快也很突然，像是害怕对方会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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