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犹可追[重生]——贺端阳(5)
所幸近来无事可做。
可能孤零零窝在驿馆养病的场景似曾相识,也可能因为生了病,意识有些涣散,荣焉不
自觉就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初入冬的时候他也染了病。使团的人只等着进送贡品之后赶紧走人,根本懒得管他的死活。他一个人在驿舍躺了大半日,水米未进,昏昏沉沉间听见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就是梁稷。
梁稷大概是不想有人冻死在自己负责看管的驿馆里,所以瞧着天气冷了,叫了两个仆役来送炭盆,一进门就看见那小质子正蜷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近了还能听见低低的啜泣,还有无意识的呢喃荣焉那时烧糊涂了梦见了自己的母后。
梁稷请了大夫过来,又让人煮了清淡的热粥,和煎好的药一起送到房里,看着荣焉喝下。
梁稷当时可能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是职责所在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荣焉来说,却是在国破家亡被迫远离故土,受尽了冷眼与苛待之后,体味到的唯一一点温情。
梁稷荣焉从回忆里回神,低低重复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这一世的梁稷再不会做这种事了。
幸好这一世的荣焉也不再需要那一点温情了。
房门蓦地被敲响,荣焉估算了一下时辰,大概是驿馆的仆役前来送午饭,他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体,才应声:进来吧。
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软榻边。
看清来人之后,荣焉怔了一下立刻收敛了表情,冷淡道:有什么事儿吗,梁将军?
梁稷的目光落在荣焉苍白的脸上,眉头皱了皱,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派去南魏的人今晨抵达陇城,事情既已水落石出,玉牌物归原主。
荣焉抬眼看着梁稷明明还是记忆里熟悉的面容,关系却已迥然不同。
他轻轻笑了一下,伸手将玉牌接过:这种小事,梁将军让护卫带过来就是了。
梁稷盯着他摆弄玉牌的动作,突然开口:你明知荣玄要杀你,当日逃脱之后为何还要到陇城来?
荣焉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梁稷:他嫌我碍眼想要杀我,我就逃得不见影踪,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让他如愿,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所以,你是想借徐国之力帮你夺回皇位?梁稷神色复杂,先前故意诱得荣玄对你起杀意是为了构陷使团,从而脱离荣玄对你的掌控,顺利留在徐国?
看来梁将军那一日确实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荣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过就像你说的,我要借你们徐人的力,巴不得你们知道的清楚一点呢。
梁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费了那么大周章,就不怕一时失手,真的将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
自然怕啦。荣焉眼波流转轻轻笑了起来,但是这些跟梁将军有什么关系?我就算要求助你们徐人,也求不到阁下一个小小的右中郎将头上。
话落,他又低头把玩起手里的玉牌:梁将军还有事儿?
没有了。梁稷看了荣焉一眼,转身向外走。
梁将军,在梁稷马上走出房间时,荣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牌,你还记得先前捉到那个身上有相同纹章的魏国亲王的名字吗?
不记得。梁稷回过身,直视荣焉,怎么?
荣焉凝视着玉牌:这纹章是我祖父在位的时候开创的,是嫡长子身份的象征,整个魏国也就只有我父皇和我才用过,所以我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位亲王胆子这么大。不过我现在这个身份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将玉牌戴回颈上,荣焉眼底那一点困惑也跟着消散,朝着梁稷看去:梁将军可以走了。
梁稷出了门,一旁的护卫察觉他神色凝重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问题?
梁稷看了他一眼:他什么时候病的?
谁?护卫愣了愣,而后回过神,哦,您说里面那位小公子吗,晨起的时候他说身体不适,属下便让人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是他们魏人适应不了咱们陇城的天气,所以得了风寒,吃了药好生休养几日就好了,应该不会耽误正事,将军您不用担心。
梁稷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知道了。
梁稷走后,荣焉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前世今生的梦境里不知挣扎了多久,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点了烛火,床榻边还多了一只小泥炉,正小火温着一个瓦罐,随手掀开盖子粥香扑鼻而来。
荣焉一整日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睡醒之后发了汗,流失的力气恢复许多,对着这么一罐寡淡的白粥也生起了几分食欲。
准备吃食的人十分周全,泥炉旁还有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道小菜还有几块糕点,荣焉给自己盛了碗白粥,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月明星稀。
梁稷照例在驿馆内四周巡视过,独自一人向驿馆走去,有马车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身边停下。
容之。高淳掀开车帘,笑着打招呼,上车?
没有多远。梁稷施礼,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驿馆,殿下这么晚到驿馆去?
是,跟父皇商议了一些事情,要到驿馆见见那个魏国质子。高淳顺着看了一眼:那我同你一起走走。
梁稷的眸光在夜色中闪了闪,而后应声:也好。
冬夜极凉,高淳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裘衣,只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身边的梁稷却只是一件普通棉袍,在夜风之中显得尤为单薄。高淳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但入了冬还是多穿一些,小心着凉。
梁稷脚步不停,只是应声:多谢殿下提醒。
高淳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突然笑了一声:要不是你自小就是这种冷淡沉稳的性格,我都要觉得是不是自己在无意之中做了什么惹你不满的事。
梁稷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殿下多虑了。
我自然没什么关系,只是你以后若娶了妻室还这么冷淡,可是会让人家伤心的。高淳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把双手缩回袖子里,笑吟吟道,说起这个,方才在长乐宫,父皇还向太尉大人问起你的亲事。你及冠都已经三年有余,满朝上下愿意与你结亲的不计其数,就没有一个合适的?
没有。梁稷推开驿馆的大门,打断高淳后面的话,驿馆到了。
白日的喧嚣散尽,驿馆内也安静下来,一路途径许多院落都已昏暗一片,荣焉的房间却还烛火通明。梁稷轻轻叩门,得到回应之后顺势将门推开,发现荣焉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站在敞开的窗前。
梁稷几步上前将人扯离了窗口,回手将窗子关了个严实。
荣焉将自己的手腕从梁稷手里挣脱,不满道:屋子闷透透气都要归梁将军管吗?
梁稷站在窗前,视线越过荣焉,看见不远处已经空了的瓦罐还有大敞四开的食盒,又瞧见荣焉的面色确实比白日里好了几分,终于放下心来,也不理会荣焉的话。
高淳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地看了梁稷一眼,而后才转向荣焉,语气温和:陇城不比南边,容之是担心阁下吹了冷风生病。
那梁将军的提醒可有些太迟了。荣焉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回身坐下,驿馆是你们徐国的地界,殿下自便。
自上次之后,高淳对这个小质子的脾性已经有了些了解,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坐下后朝着梁稷道:容之也坐吧。
纪王殿下。荣焉瞥了梁稷一眼,你今日找我应该是要事,为何还有旁人在场。
事关阁下身份虽然紧要,但也不是什么机密。高淳道,况且容之也不是外人,此事不用对他隐瞒。
荣焉抬眼,盯着梁稷看了一会,转向高淳:可是我还有事要与殿下商议,并不想让这位梁将军听见。他于你不是外人,于我却是,此事关系到我魏国内政,更与我个人命运息息相关,我可信不过他!
高淳面上有几分犹疑:阁下有事要与我商议?
是。荣焉笑了笑,殿下的人去南魏折腾了这么久,除了我的身份,应该还查到了不少东西吧?
高淳盯着荣焉看了一会,扭过头有些为难的看向梁稷。
梁稷看了荣焉一眼,朝着高淳拱手道:末将巡视完也该回府了。
近日辛苦容之了,高淳安抚道,过几日朝贡大典举行完,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嗯。梁稷应了一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荣焉低着头,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写写画画,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抬头看了一眼:人走了?那我们继续说正事。荣焉伸手倒了杯茶,递给高淳,在此之前,殿下是不是有东西要转交给我?
高淳微微扬唇,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阁下倒是料事如神,贵国淮安侯私下里托我们的人捎了一封信。
这是我离开魏国前就与淮安侯商议好的。荣焉顺手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这信上的内容,殿下看过了?
是。高淳坦荡道。
那贵国圣上也知道这信上的内容吗?
父皇命本王彻查此事,自然不敢有所隐瞒。
倒也没什么影响。荣焉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成一摊灰烬,才缓缓道,殿下这时辰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告诉我荣玄承认了我身份这么简单,看来我与淮安侯商议的事情,贵国也很感兴趣。
第8章
翌日清晨,魏国建和帝荣玄的圣旨姗姗而来,打破了驿馆内的安宁。
前夜与高淳的深谈耗了太多心神,直到天将亮,荣焉才有了些许的睡意,还没完全入梦就被敲门声吵醒,只好拖着未愈的病体来到前院。
使团里有名有姓的几位都候在这里,荣焉的出现大概让他们想起了驿馆门前的刺杀,看过来的目光充满警惕,如临大敌。
荣焉玩味地勾了勾唇,在众人瞩目下径直走到方渠身边:方大人,好久不见呀!
虽然都住在一个驿馆里,那日之后,二人确实没再见面,方渠消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也无法适应陇城的气候,一张脸比荣焉这个病人还要白上几分,瞧着荣焉走到自己面前,他微微皱眉,侧目看向一旁,并不理会。
荣焉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朝着几步之外传旨的人看了一眼,凑近了方渠低声道:方大人,你说我那日的预测会不会应验呐?
方渠抬眼看向传旨的人,而后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面,沉默不语。
荣焉看着他的样子,勾了勾唇,扫量了一眼正在窃窃私语的使团众人,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荣玄这道圣旨啰嗦至极。
长篇大论表达自己的震怒,话里话外表明了自己对假冒质子一事毫不知情。免去方渠这个罪魁祸首所有职务,即日押送回魏国交由大理寺审问。使团其他人也都受到牵连,贬职罚俸无一幸免。
在场诸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看,除了荣焉。
圣旨的后半部分全是对荣焉的安抚,在诸多担忧关切的话后,以荣焉为使团的负责人,代表魏国完成之后的朝贡。
荣焉磕头领旨,脑海中浮现出荣玄写这道圣旨时不情不愿的样子,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圣旨宣读完毕,使团的人纷纷散去。
方大人,荣焉将手里的圣旨抛起,扭头看了一眼刚刚被戴上枷锁的方渠,收回视线时刚好接住圣旨,我预测的可还准?
方渠终于瞧了过来,他动了动被禁锢住的手腕,目光紧紧盯着荣焉:你以为摆脱了使团的人,从此躲在徐国就高枕无忧了?
荣焉晃了晃手里的圣旨:方大人这话可太不讲理了吧?难道是我自己想背井离乡躲来徐国从此看人眼色过活吗?
方渠看了他手里的圣旨一眼,突然向前走了几步,直凑到荣焉面前,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你自己想来徐国你心中有数。以前只要你安守本分,陛下是会让你活下去的。现在是你给自己选的死路!
方大人,荣焉歪头,笑得天真,那你觉得我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安守本分?
见方渠迟疑,荣焉收敛了笑意继续道,荣玄之前不杀我到底是因为不想杀我,还是他眼下内忧外患没精力为了杀我的后续收尾?就算我夹着尾巴苟且地活着,将来某一日等他缓过神来,我随口无心的一句话,都可以成为他的杀机。既然都是死路,换个方向走走,说不定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生?方渠站直了身体,眯着眼看荣焉:现在杀你确实要费些功夫,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人活在世,难免有意外发生。而且今后你在徐国若是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宗室也没办法归咎给陛下,陛下可能还要谢谢你的成全。
那我倒是要谢谢方大人提醒了。不过,之前没出魏国的时候杀我那么容易,你们不是也没得手吗?我这人啊命硬的自己都料想不到。荣焉笑眯眯地拍了拍方渠的手,方大人还是回去想想,怎么面对大理寺吧,你说,若是宗室借题发挥的话,荣玄还保不保得住你呢?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回身塞到几步之外的侍卫手里:二位,看在我的面上,回去路上要对方大人多加照拂呀。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伸手收了那个钱袋。方渠朝着他们二人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拍过的手,手掌握紧成拳,轻哼一声,转身走了。
荣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一路出了驿馆,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圣旨,发出一声嗤笑,转身回了驿舍。
不知荣玄做了什么让步,徐国朝中对魏国假质子之事绝口不提,若无其事地举行大典收纳了魏国朝贡,还在当晚设宴武德殿,款待魏国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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