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第一次在安东面前如此直白地吐露心声。
    这时维冈竞技已经回到中圈重新开球去了。场边激动的球迷和教练组成员都渐渐坐回原位。
    罗素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场上。这时他听见安东在自己耳边说：你可能不知道，最近这两天我经历了什么我想你是对的，自我怀疑，果然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罗素心里咯噔一声。这句话是伯纳德在接受采访直播的时候说过的，自从那晚看了那场直播，这句话就一直在罗素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他这是什么时候说漏了嘴，把伯纳德的话转述给安东知道了吗？真有这事？罗素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他刚要走神，场上形势又发生变化。维冈竞技在一分落后的情况下向桑德兰球门发动反击，桑德兰的阵型被对方一冲，稍许有些手忙脚乱。
    罗素只觉得安东的手将自己的胳膊肘一托，罗素顺势站起身，直冲到指挥区内，冲着桑德兰场上的球员大喊：保持阵型，小崽崽们
    是安东亲手把他推上了现场指挥的位置，罗素心里想着他至少不能够辜负安东。
    渐渐地桑德兰在罗素的指挥下稳住了阵脚，将1比0的比分保持到了中场休息。
    中场休息时，桑德兰一切都有条不紊，反馈数据、分析得失，安排下半场的战术调整。罗素忙得团团转，心里却是踏实的他晓得有安东在，就绝对不会出大乱子。
    下半场进行到第57分钟，桑德兰不负众望，进了第二个球。
    这时维冈竞技的斗志遭到巨大的打击，却还在咬紧牙关死撑保级队就是这样一副精神面貌，为了下赛季在英超保有一席之地，能捞一分是一分，能多一个净胜球是一个。
    罗素一直站在场边调度，频频向场内大喊。
    看着维冈竞技的精神面貌，罗素知道现在这个2比0根本不保险而他要让这场比赛成为一场保险的比赛，让曼联在本场比赛过后夺冠的希望也变成仅剩理论可能。
    就在这时，罗素听见自己身后有轻轻的骚动，似乎背后教练席附近的观众发现了什么，纷纷咦了一声。
    罗素趁着场上球员向对方半场的功夫，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
    他顿时感觉一盆冷水兜头直从天上浇了下来，拔凉拔凉的
    安东这时离开了教练席，走向球员通道。只留给罗素一个背影。这个背影固然潇洒无比，可是此刻见到了，再回想起此前安东说过的话，罗素瞬间如坠冰窟。
    安东，这是，就此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把桑德兰留给了他？
    这在以前不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然而罗素又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尽管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催促，他始终无法迈出步子，没法儿直接冲进球员通道里，把安东拽回来扯回来，死乞白赖地拖着他，把他拉回来。
    告诉我你无论如何都会坚守阵地难道这就是安东特地给他留下的话。
    罗素突然一个冷战，猛地醒过来：这时除了教练席后面的那片观众以外，还没有场上球员发现教练组的异状。他强逼着自己回过头，身后带着疑虑的嗡嗡声就渐渐地停了。大家见助理教练也若无其事，以为安东只是暂时离开现场而已，纷纷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场上。
    罗素却恰好在此时想清楚了一件事：
    我想你是对的，自我怀疑，果然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句话应该不是对他说的。
    这句话是安东说给伯纳德听的。
    *
    纽卡斯尔机场。
    机场的国际航班并不多，因此边境控制的工作人员非常清闲。几个检查护照和敲入境章的窗口都只是在有国际航班进港的时候才打开个几分钟。
    近来桑德兰的足球开始热起来，到桑德兰看球的球迷往往会取道纽卡机场，让这里的工作人员稍许忙上那么一点儿。但是今天桑德兰的比赛刚刚结束，一场2比0非常质朴的胜利，球迷们这会儿应该还在光明球场里，没法儿那么快就赶到机场。
    这一班从西班牙马德里飞往纽卡的航班，应该没什么人搭乘吧？
    边境控制的工作人员这么想着，于是只开了一个窗口。不出他们所料，从马德里抵达的乘客只有寥寥几人，很快就过完了。
    工作人员面对空荡荡的边检大声喊：还有需要入境英国的吗？
    两个背着单肩运动挎包，戴着墨镜的高个儿男人从通道尽头快步赶来，其中一人挥着手中的护照，用英语高声说：请等一下！
    这两人赶到柜台前，当先一个赶紧把护照隔在柜台上。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打开护照，同时说：请把您的墨镜摘下来我的天呐！这位不会就是
    年轻的边检工作人员一脸不可思议，抬起头，正好看见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那张英俊的面孔，舌头都打结了：罗罗罗罗罗一会儿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C罗顺手把他的同伴也推到柜台跟前，这位的签名你估计也是想要的，尽快给我们办完手续，我们送给你各自的签名球衣好不好？
    工作人员盯着卡卡的脸，早已失神，听见这话突然一凛：什么？签名球衣，好的！没问题！
    C罗和卡卡走出纽卡斯尔机场的出口处，卡卡四下里寻找出租车，现在赶往光明球场最快的办法应该是乘坐出租车。
    C罗这会儿却盯着出口处挂着的一枚电视屏幕，望着上面滚动播报的突发新闻。
    他突然把卡卡拉过来，指着屏幕：你看，安东竟然在比赛过程中不告而别我俩去桑德兰足球俱乐部找他的计划现在行不通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只有安东离开教练席，进入球员通道时的那一个背影。
    桑德兰所有的球迷都觉得这应该只是暂时，可是谁想得到直到比赛结束，安东都没有再在光明球场里出现过。
    第259章
    当安东离开光明球场的时候, 他在想什么？
    *
    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所处的现实就是现实, 就像是在梦境里人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做梦。
    安东在桑德兰的经历, 前后纵贯，看起来根本就像是一个梦, 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一旦身处其间, 与球队和球迷相处时的温暖，比赛时的激荡，取得胜利与进步时的狂喜，输球时的沮丧与悲伤, 每一帧情绪都像是一枚细小尖利的钢针刺激着他本人, 针针在肉。
    如果连这都要怀疑，那么人就失去了信念的基础。
    也许是兄弟连心，伯纳德知道该怎么让安东产生怀疑。在伦敦的时候, 伯纳德给安东观看了一部他通过特殊渠道拿到的纪录片那是一部曼联夺冠的记录片, 在纪录片中, 曼联披荆斩棘, 夺得了201011赛季的英超联赛冠军, 在曼彻斯特城市中举行了花车游.行欢庆。
    很难否定这部纪录片的真实性。这部纪录片里同样记述了1011赛季里英超各俱乐部发生的种种大事，其中包括利物浦与狗血双雄之间的诉讼以及星威集团的收购。在片末曼联夺冠之后, 曼联的球员乘坐敞篷大巴在城市里庆祝胜利, 鲁小胖手里举着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这款手机是在0910赛季结束之后才发布的。
    这意味着伯纳德不可能利用曼联以前夺冠的影像视频伪造出这样一部纪录片，这意味着现实里，本赛季有可能真是曼联夺冠的。
    但平心而论, 就算是最后曼联夺冠，也不可能让安东如此动摇原本他来到英格兰执教，用意就不在冠军。
    最后给安东致命一击的，竟还是桑德兰。
    在这部纪录片的1011赛季里，桑德兰根本不是升班马。升班马是隔壁死敌纽卡斯尔联队。桑德兰在此前的几个赛季里一直扮演了保级狂魔的决赛，死死地吊住了英超车尾，但却从来没有掉到英冠去。
    从来不存在一支在英冠里面临降级的黑猫桑德兰，因此安东从来没有过入主桑德兰的基础。以他在丹超执教的资历，安东执教一支英冠球队已经被人不断质疑，空降执教一支英超球队更是无法想象。
    人类的自我怀疑，果然是最可怕的，基础一旦动摇，安东便无法控制自己心里越来越清晰的疑问：现在他感知的一切，他看见的听见的能触碰到的是真实的吗？
    安东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可是此刻却迷茫了。
    走！离开！
    就算是梦境，就算是虚拟，总会有个边界。
    只要找到那个边界，就能给自己一个交待。
    无论过去的一年半他的执教生涯多么辉煌与荣耀，安东却只想找到真实，摸清这梦的边界。
    于是他起身从光明球场走了出去。
    从舞台的最中心走了出去。
    他穿过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与桥梁，与人声鼎沸的球场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他离开，是因为他确实怀疑了。
    那么，什么才是真实呢？
    刚刚进入绿茵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叹这虚拟现实技术的伟大人们不约而同地用上同一个词，逼真。像真的一样。
    驰骋在绿茵人生的球场上，固然让人无限快意，可是人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甚至肌肉记忆，都能为虚拟现实技术所控制。
    把这枚硬币翻过来看，人类为什么不可能是生活在虚拟现实技术所营造的空间里，体会技术给他们创造的刺激，因为虚拟的刺激而兴奋着？
    安东离开光明球场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找到那个边界。
    可是他离球场越远，就越觉得空空荡荡的他到底离开了什么，如果他离开了不真实，那么这份不真实，竟然不真实到令他如此牵肠挂肚？
    之前反复嘱咐罗素，替他指挥球队，好生把比赛扛下去扛到底，就是因为这份牵挂吗？
    安东信步而行，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洛克海滩。
    5月的洛克海滩，海风和煦而宜人。安东环顾海边的步道，眺望远处的洛克灯塔。洛克海滩曾给与他非常鲜明的记忆。
    安东信步走去，记起自己曾经无数次在这里晨跑，还曾带着同样自我怀疑的瓦尔迪来这里拉练。
    他们跑着跑着，会与坐在椅上晒太阳的老先生打招呼。
    那位老先生是谁，年迈的最佳球迷纳尔森霍顿吗？
    安东望着空空的座椅，忍不住上前，看了很久，终于在老先生昔日坐的位置旁边轻轻地坐下来。
    现在，他从一名运动者变成了旁观者。
    他坐在长椅上观察，望着偶尔出现的跑者从面前跑过。
    嗨，安东！
    跑者向他打招呼。
    安东向经过的人微微点头致意。
    以前他曾经是那个跑者的角色，现在角色换了，运动者与旁观者之间的友善却不会变。
    这世界实在让人忍不住去爱。
    安东一时想着。
    就算不是真实的，他也是爱的。
    可是边界究竟在哪里？就在沙滩与海水的边界处，还是当真在遥远的彼岸？
    安东始终是清醒的，却又是完全困惑的。
    这一切都是拜他的亲弟弟伯纳德所赐吗？
    也不完全如此，人活世上，谁还没有个思考人生的时候？
    于是安东便静默着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努力试图将他脑海里的疑问，整理成一个清晰的、唯一的疑点。
    突然，安东面前出现了一块战术板。
    战术板上用红蓝色磁铁块代表两队球员。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安东耳边响起：我打433，9号位由传统站桩式高中锋居中，两翼反复穿插跑动，左右边互换下底传中你，怎么应对？
    安东：这什么情况？
    一个面相略凶的大脑袋陡然出现在安东眼前，来人花白头发，正方脸，戴着一副同样方方正正的边框眼镜。
    老人头发散乱如雀巢，眼神凶恶，手中却稳稳地托着那片战术板，紧紧地盯着安东，根本不容他回避。
    安东陡然被问到，自然而然地想出对策，将战术板上的两枚蓝色磁铁一推：选择能力最强的两个中卫防守禁区中路，同时加强中场近身逼抢，阻止两个边锋拿球和左右边路互换同时，他又推动了另外三枚蓝色磁铁，我要以进攻为防守。
    嗯，确实还不错
    这时坐在安东身边，手里捧着沉重战术板的老人，透过鼻梁上架着的厚重边框眼镜，使劲儿看了看安东，连给安东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继续发问。
    我那么我让两个边路稍微回撤，高中锋留在中圈附近，全队主打防守反击，这里，这里和这里，三个区域限制你球队的活动，一有机会就打你身后你怎么应对？
    老人问得咄咄逼人，似乎根本不给安东思考的时间，考验他临场反应的能力。
    安东不假思索，伸手继续推动战术板上的磁铁，随口回应：我会这样改变阵型
    足球是现代竞技项目中最接近战争的项目，球场如战场，情势瞬息万变，稍一迟疑可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老人与安东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面对一张战术板，你来我往，手下飞快，一会儿功夫，已经模拟了七八种场上可能的战术与应对。
    在这位老人毫不留情的逼问与催促之下，安东根本就没有功夫思考人生，也没有机会去寻找边界，他几乎完全是依仗经验与本能，不断对对方提出的新战术提出应对的方案。
    最后，安东面前的那位老人突然把手中的战术板往身边一扔，接着来到安东面前，直接蹲下，扬起头紧紧地盯着安东，大声说：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安东：谢谢！
    你在执教桑德兰的过程中，尝试使用了很多种不同的战术，你指挥的比赛录像我全都看过，你的现场我也在巴黎看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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