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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封棺(重生)——二月啾(14)

    嘶
    是菜叶子掉进油锅里的声音。
    阿娘!阿娘?今天怎么用油炒菜了?
    是一个小女孩伸着脖子看着锅里说话的声音。
    哎家里来客人了!
    一个温顺妇道人家的嗓音。
    客人?是哪个?
    就是之前你李阿叔赶着驴车拉来的那个人。
    啊!他是个当护卫的吧?
    是啊,听你李阿叔说,他还是西北叶将军手下的人呢!
    叶将军?是西北来的?那可是大周的英雄啊!
    是啊,也不知道他吃不得惯咱们这里的稀饭小菜。
    卿尚德默默地从床板上爬了起来。
    燕十三,死了。
    但是,他不信。
    燕城十三爷这样顽强的人,怎么会死?
    他不是燕城十三少吗?怎么会死在这样默默无闻的荒野?
    他不是号称不世帅才吗?怎么会死在这样埋没于市井不入青史的一场战斗中?
    他不是怎么会
    吱嘎穿着粗布周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推开米缸底下的木板,昏暗的天光自上而下地穿透而来,她探出了小小的脑袋,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眨了眨。
    待到看清底下坐着的卿尚德后,她高兴的小脸通红,马上回过头冲着自己的阿娘大喊道:阿娘!那个人醒了!
    急什么!急什么?话虽如此,那名妇人还是在围衬上蹭了蹭手,丢下锅子上煮着的一大锅猪食草小跑了过来。
    妇人动作熟练而飞快地下了窖,接着跑了两步便一脸局促地停在了卿尚德的跟前三步的地方。她老实巴交的结实脸孔上这时候流露出一丝丝的不安,仿佛眼前这个现在半坐在潦草床板上的年轻人随时可能与世长辞。
    她一紧张就把黝黑粗糙的手往衬裙上蹭,不停地蹭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饿不饿?
    卿尚德循着声音慢慢地别过脸,一双心念成灰的死寂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发出声音的壮实妇人,过了一会,冷不丁地笑出一声,毛骨悚然。
    十三。
    燕玑师兄。
    好,你很好。
    妇人被他这猝不及防地自言自语给吓得不敢动弹,也就是这一吓,令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她抬起跟串小萝卜似的粗苯手指,伸进围衬里摸啊摸,许久才从兜底抄起那一封皱巴巴还带着一股子梅菜干味儿厚实信笺,自个儿瞧都没瞧一眼,直接给递到了茫然失措的卿尚德眼皮子底下。
    俺这有一封信,是那个送你过来的老爷子给的。他千叮咛万嘱咐俺一定要让你亲启,俺藏在怀里可捂得严严实实了!
    那妇人到底说了什么,卿小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机械地撕开信笺封口,抽出了那一沓厚厚的信纸。
    意映卿卿如唔
    燕十三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面容青涩幼稚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的眼镜,身上穿的更是明晃晃的白大褂。
    【醒了?醒了就起来。】
    那个年轻人抬起疲惫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在燕十三的平静无波的脸上愤怒得打量了几下,燕十三完全能够从其中察觉出他压抑在心底的滔天怒火。
    他想杀他。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是,燕十三又怎么会在乎?
    被人用夹子夹起来的帐篷窗户外面,此时此刻,竟然还有没有离去的秋鸟儿在叽叽喳喳地鸣叫。
    午后的阳光西斜,燕十三抬起被包成了一团的手掌,遮挡住了叶影斑驳陆离。
    我还活着啊
    呵我怎么还活着?
    吃饭!
    一声仿佛是在对不懂人语的畜牲呼喝从那个年轻人的嘴里冒了出来,呵斥里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帝国人。
    燕十三抱着被子不疾不徐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还有年轻人边角偶尔露出来的帝国戎装布料,内心冷笑。
    呦,连点油腥子都没有,吃什么饭呀?
    年轻的随兵大夫恼怒得指尖颤抖,几乎要砸了他手上托着的盘子。
    爱吃不吃!
    他把碗往燕玑跟前一摔,掉头就走。
    瘦骨嶙峋的燕十三在沉默地寂寥里长叹了一口气,发黄的白被子后半段的底下,空空如也。他叹完这口气,重新振作起来,艰难地俯身向着餐盘低头,唇齿与舌头并用地勉强自己吃下这些毒药似的饭菜。
    【我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一个人能够忍受多大的痛苦,取决于他有多大的梦想。
    燕十三躺在病床上数着窗外的小麻雀,一边听着门外的人在争执着什么。
    他是燕城的十三少,在这乱世里也许没有多少上层人士不知道十三少是燕城那位重权在握的异姓王爷的独子,更没有多少上层人士不知道那位王爷是个帝国贵族平民两派都要卖个面子的人物。
    若不是有这一层身份在,燕十三也不能好端端地在狼窝里活到现在。
    哗啦
    那是帐篷的门被人气急败坏地掀起的声音。
    【混蛋!你这个大周白眼狼!】
    第八章 封棺(下)
    燕十三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看着窗外飘摇鬼魅的枝叶,心底暗自盘算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能够用上那个东西了希望有用吧。
    啪!
    火辣辣的疼痛席卷了燕十三苍白的脸颊,他的脸上是病态的绯红,晕染开来,渐渐地肿了。
    他没有捂,只是眯了眯眼睛。
    【你这个叛徒!】
    燕十三勉强笑了起来,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才有气无力道:犯我大周者,虽寸土微毫,虽千里之远,必诛!
    咳咳咳
    【啊!来人!把他拖下去上刑!我就不信大周的猪猡会有什么骨气!】
    屋里发出了稀里哗啦地拖拽倾倒声,一点一点的红梅在这个瑟瑟的秋天,开遍了泛黄的白色床单,也开遍了水泥灰混的土地,氤氲不止。
    【见鬼的周猪!】
    咒骂声飘荡不绝,谁也不知道燕十三去了哪里,枝头的小鸟雀早已被惊扰飞走,去往这乱世里的桃花源,去寻找它们的安宁。
    咔嚓、咔嚓
    细碎的沙石研磨声打破了将夜时分的寂静,一言不发的帝国小兵一铲子又一铲子地从旁边腐朽肮脏的枯叶堆里刨起无数散发着恶臭的沃土。
    明朗的天边同时挂着惨白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的月亮轮廓,还有已然沉沦的地底余晖,为霞尚满天。
    燕十三枯坐井底,眼前是蔓蔓的荒草丛生,蛇虫鼠蚁蜿蜒而过的痕迹。
    他一身白衣,俨然已经被血污得找不见一点儿当初风华正茂的样子,满身的伤痕鞭笞入骨,令人不忍直视。
    一个声音高叫着你们这些大周的猪猡!去死!都去死!,伴随着沙石滚落井口,渐渐地淹没了燕玑的眼眸与身体。
    如果你好好交代那些密谋,我们还是可以考虑宽宏大量地放你这位燕城十三少一条生路的
    为了那些注定失败的人而去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古怪生硬的大周语言和着微妙的腔调在夜空中不停地回旋,没有人听不清,也没有人听得清。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燕十三笑了。
    他真的笑了。
    灿烂的桃花绽放在他绚丽的眉宇间,芝兰玉树一夜绽放,映得满堂华光。
    他强撑着奄奄一息的残躯,平静地抬头仰望那一片圆圆的小天空井口站着喊话的人大脑霎时空白了一刹那。
    燕十三望着那片星月冉冉升起的天空,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跟着学堂里的塾师朗读的那个寓言故事
    【井底的青蛙呱呱地回答到天空是圆的!】
    他是不是也像这样的一只井底之蛙呢?
    【我看不到大周的希望,但是你们谁又能真正地寻找到大周的前途在哪里呢?西府?皇族?西北叶谋人?】
    会是谁呢?
    究竟哪一个人才会主宰这个乱世的结局呢?
    不,不是一个人。
    而是所有人
    这已经不重要了。
    燕十三浑身上下痛得麻木无比,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生生地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遍体鳞伤,根本就连一块儿好皮都不剩下了。
    我就要死了,所以那些事情,跟我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联系。
    我尽力了。
    剩下的事,就只能盼望着你们了我的同袍们。
    帝国小兵进行着例行的劝说喊话,他的声音在井中幽幽地回荡。
    然而,这时候的井底终于失去了那一丝丝微弱的气息。
    夜幕降临,井口被彻底地填平,小兵们踏上了无数个来回,将之压得严严实实,分毫不露。
    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口枯槁的老井,多了一座无言的丰碑。
    漫长的黑夜总会过去,白昼的黎明终将刺破混沌的天地。
    燕十三强忍着窒息的痛苦感,在地下早已闭上的眼睛失去了应有的一切奕奕神采。
    他听不见,看不见。
    未来,似乎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至少,跟现在的这个被活埋在井底的燕玑,没有关系了。
    明明生来就是燕城最辉煌的高门子弟,却偏偏死得,一无所有。
    啧,可怜。
    很多年以前,燕十三那个沦落到穷得没有裤衩的西北深山老林子里,被扣上流放的名头每天只能够剥豆子静心的旧友就曾经问过九死一生回到山里的卿小哥你想过以后吗?
    那个时候的卿尚德带着生无可恋的气息想了想,从胸口的袋里摸出了一张工工整整地叠成千纸鹤的淡紫色玻璃纸,这个东西是他在终于接受了燕十三已经再也回不来的事实的时候,从信封里倒出来的。
    打开千纸鹤,里面写着两个字。
    这两个字与情爱无关,与风月无关,更与离别无关。
    【无赖】
    字迹潦草,龙飞凤舞,还透露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意气风发,好像书写者落笔之事乃是家国天下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垂危将倾。
    如果生活欺骗了你,没有关系,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你会把生活按在地下摩擦。
    要做到这件事的第一步,你得要相信自己的未来。
    我要活下去,完成他的遗志。
    叶谋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有些期待地问到:他是不是预见了什么?
    卿尚德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我想,是的。
    很多年以后,受人敬重的卿总长白发苍苍地走过南城外的一处风景名胜,走过名胜的角落里写着细如蚊蚁的几个小字南城护卫殉难处的黑色大理石碑前。
    人总是会老去的。
    山脚下的一处空地被管理者用腐朽不堪的木头栅栏围成了一个圆圈,负责引导的管理者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道:这里就是帝国友人指认的掩埋地点,老先生的那位故识很可能就是在这里
    卿尚德在一眼望见那具没有膝盖以下部分的骸骨时,突然视线模糊。他多年征战沙场,还在无数波澜里幸免于难,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他一抬手,指尖划过多皱的脸颊,湿的。
    好想你啊。
    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看见了骸骨的衣领口子上那个熟悉的绣字,是燕十三在玩闹时用针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的歪歪扭扭,乍一看起来仿佛是被狗啃了一样的不知所云。
    可是他知道,他清楚地知道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针脚的正反顺序。
    【卿卿之夫】
    同样年迈的帝国友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活像是一处旁白。
    我不知道他不是你们的人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醒过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要他换下来的那件衬衫我那时候想,他的妻子一定是个非常失职糟糕的妻子,在我们那里根本就不会有妻子敢让丈夫穿绣着这样的鬼画符的衬衫出门说句实在话,我其实是非常恨他的。因为我的哥哥就是死在跟他们战斗的战场上的我哥哥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卿尚德霎时泪流满面,帝国友人也忽然间潸然泪下。
    管理员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静静落泪的老人们,心里还在想着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下午要带他去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玩,晚上刚好可以去吃一顿大餐。
    所以追根到底,历史不属于所有人,它只属于经历过它的人们。
    白色的云朵缓缓地飘过了蔚蓝色的天空,高楼大厦林立,都市里的红男绿女忙忙碌碌,每一个人都在推动着历史的前行。
    这盛世,如您所愿。
    第一章 近乡情更怯(上)
    窒息。
    眩晕。
    混乱的意识在模糊的边缘徘徊,不停地拉扯着燕玑。
    好困啊。
    午后的阳光正好,耳边还能够隐隐约约地听见花斑蓬松的小麻雀在围栏上跳过来跳过去的稀碎声音,空气里还弥漫着烤地瓜的香甜气息。
    燕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回光返照还挺逼真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临死了,心心念念的竟然会是那个充满了不堪回首的记忆的学堂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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