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穿越 重生)(上)——藕香食肆
一直以来,皇帝对他们家的信任都显得反常。
他好像从来不认为衣家会拥兵自重,从来不担心衣尚予和衣飞金在西北自立。
若不是谢茂对衣家一反常态的信任,陈朝哪里会败得那么惨?
陈朝之所以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看似是天昌帝年老昏聩,轻信了衣尚予,才会让戍边重将被衣尚予一锅端了。可真的只是因为天昌帝昏聩了吗?若没有谢朝皇帝对衣家无与伦比的信任,大理寺能闹出假审衣飞石的事吗?诸色府能误判局势吗?衣家又敢真的去玩假装勾结陈朝的把戏吗?
这件事之所以能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谢茂重生了。
重生后的谢茂对衣家信任到了一个完全不正常的地步,陈朝天昌帝按照常理来判断局势,方才酿成了这个更加不正常的后果。
各方面的猜忌、权谋、勾心斗角,天昌帝都想过了。他只是没想过衣家可能和谢朝刚登基的小皇帝联手做戏皇室在这么弱势的时候,敢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做这场戏?不怕衣家趁机真的反了?偏偏谢茂他就真的敢。
还困不困了?谢茂问。
衣飞石摇头。这么闹了一场,哪里还睡得着?
因二人说的话题比较敏感,在旁服侍的宫人都被朱雨打发了下去,赵从贵独自守在门边侍奉,殿内只有谢茂与衣飞石在。谢茂没人差遣,自己去把条案上的长条锦盒抱了过来,问衣飞石:你猜里边是什么?
那盒子是缎面绣着百鸟纹,一看就是出自后妃宫中,谢茂后宫里没人,那必然就是太后所赐。衣飞石看那长短不过尺余,要不是折扇,要不是如意?如意都似短了些。他猜不着,生性也不爱猜谜,摇头道:臣不知。
谢茂就给他塞怀里抱着,说:打开看看。
衣飞石怕里边装着什么贵重易碎的宝物,动作很是小心翼翼。打开那盒子一看,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边居然装着一根妇人洗衣服用的棒槌!
正正经经的木头棒槌,不是把件,一点装饰也没有,那模样好像还是用过的?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莫不是要捶我?衣飞石看着谢茂有点茫然。
捶我也不用专门弄个洗衣服用的棒槌吧?还是他看着那棒槌的大小,心里想了点不太合适的东西,又赶忙收住,不可能,不可能!
记得那日咱们去四海楼吃酒么?谢茂问。
衣飞石当然记得。
当日说是去酒楼玩,其实是去看他舅舅马万明被捉。当天马万明就被缉事所并那三个陈朝奸细一起带走了。随后大理寺拿了粱仲杰(梁幼娘同党,点火药与散播谣言的组织者)的供词,拆穿了假梁青锋的身份,衣飞石很顺利就脱罪出狱,马万明却陷了进去。
这之前长公主还不知道西北的情况,听说战报许久没回来了,她还担心丈夫在外边出了意外,也不敢在京中横行。虽担心马万明的安危,可她也没办法。
昨日皇帝下旨给衣尚予赐了十世不降的国公爵位,长公主又抖了起来,这才颐指气使地命人找衣飞石回府,要交代二儿子去捞自己的宝贝弟弟,马家的命根子。
那日朕回宫,长信宫的女官就带着这个锦盒来,说是太后所赐。
当时谢茂也很惊讶,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还得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亲自跑一趟?打开盒子看见那个木头棒槌的时候,他的反应也不比衣飞石好多少。
衣飞石是以为要被捶,他则是火速领悟了太后的内涵。
这是骂朕棒槌?
满屋子奴婢都不敢笑,谢茂被亲妈臊得不行,赶紧去长信宫请罪。
太后第一次拿手轻拍他脑袋,教训他:衣尚予与马氏未结缡时,衣尚予义愤杀人逃亡他乡,马氏寡母卖了二亩良田予他做盘缠。衣尚予久出不归,马氏丧母后独自操持豆腐坊,度日艰难,依然为衣尚予奉养残废老父,及终送葬。
马氏待衣家如此高恩厚谊,你动了马氏的弟弟,衣尚予岂肯罢休?
这些杀人逃亡的细节,衣尚予不肯提,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
太后也是将眼线送入长公主府之后,方才慢慢探知。谢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世人都说衣大将军与长公主少年夫妻、青梅竹马,宁愿跟糟糠之妻白头到老,顶着皇权带来的压力也坚辞文帝所赐公主做妻,现在想来,这一份感情,倒是比什么夫妻情深都显得更可怕了。如此天大的恩情,衣尚予若不为马氏拼命,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断。
当日太后是教训谢茂,拿马万明做筏削长公主封号,此事会触怒衣尚予,极其愚蠢。
所以,太后才给了他一个棒槌,提醒他对衣家保持应有的敬畏之心。
太后要他这个没有兵权没有名望的小皇帝,对声望甚隆手握重兵的衣家,保持敬畏之心,因为势不在我手,因为如今京中局势安稳,是衣家不愿反,而非不能反,所以,我儿不得狂恣妄为。
谢茂杖毙御史,捉弄大臣,甚至把林相的小儿子随意杖责,太后都没吭声。他才动了马万明,太后立马就送来了一个棒槌。可见,在太后的心目中,如何处理正确皇室与衣家的关系,才是天字一号最重要的事。
这其中的细节,谢茂当然不可能全都说给衣飞石听。
他只挑拣了其中不会让衣飞石觉得紧张难堪的部分,点了点大概的意思,说:太后对你家的态度十分慎重。朕稍微轻动,她就送棒槌来训斥朕。她是太操心了,并非刻意为难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还是害怕衣飞石因为太后而伤心。
马氏那个样子,委实和慈母扯不上关系。这几日太后与衣飞石走得近些,谢茂还以为衣飞石能得到几分垂怜,哪晓得又来了这么一出。太后也未必对衣飞石没有真心。不过,皇室实在太弱势了,为了亲儿子,太后只能腆着脸去裹挟假儿子。
早知道就不让小衣去阿娘跟前了。谢茂十分心疼,又不能太过表示。
他能宠爱衣飞石,信任衣飞石,可他给不了衣飞石一个慈爱的母亲。这是他彻底无能为力的事情。他甚至都不能对衣飞石露出一丝怜悯。此时的怜悯,太戳人心肝了。
然而,他低估了衣飞石对母爱的渴求程度。
衣飞石居然完全能体谅太后的难处,非但没有被太后的裹挟所伤,反而更加感念太后的慈母心肠。哪怕太后的慈爱是对着谢茂,不是对他。
他一直感觉为难的,居然不是太后没考虑他的立场(待他并非真心),而是他没回答太后的问题(答应太后隐晦的请求),太后是不是就不会再理会他了?
求陛下替臣在娘娘跟前,周旋一二。衣飞石和谢茂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臣蒙娘娘厚赐箭术绝学,感恩不尽。昨日娘娘问话,是臣没说明白,臣愿领娘娘责罚。他对中年妇人没有更多的参照对象,除了太后,仆妇,就只剩下长公主了,愿领慎刑司责罚。只求娘娘还准臣、准臣偶尔请安、求教。
谢茂看着他沉静无波的一双黑眸,那眼神中分明还带着少年才有的渴慕,却被他死死地压着,故作镇静。他居然不生气?他居然不伤心?他竟然还愿意为了那一点儿虚伪的慈爱,甘愿去慎刑司受体罚?
谢茂从来没觉得这么心痛过!
哪怕是前世见过衣飞石重伤断骨,见过衣飞石受朝堂攻讦,见衣飞石坐拥美妾,他都不曾这样这样地觉得心痛!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常受爱别离苦,却第一次在衣飞石身上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求不得的心痛。
他能忍受自己受这样的苦,却受不了衣飞石承受这份苦。
小衣那么想要一个疼爱他的好妈妈,他为什么就没有?他应该有的啊!谢茂红着眼紧紧搂着衣飞石,嗓子都微微地硬了:没有,阿娘不打人,小衣,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后这样的好母亲,当然值得衣飞石这样的好儿子。可是,衣飞石并不是太后的儿子。
所以,太后永远都不会像疼他一样疼衣飞石。
衣飞石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臣臣只是偶尔求教,不会多打扰
谢茂仍是紧抱他不放,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太后不打人,臣多抄几本经吧。或者太后要罚别的什么?很久都得不到谢茂的回应,他声息更低,臣明日把定襄和箭术九说都带来,劳烦陛下替臣还给太后。是臣没有福分
他越说声音越低,本来心高气傲的性子,居然忍不住出尔反尔,再度求问谢茂:陛下,真不能替臣说一说吗?臣知错了,太后怎么罚臣都甘愿领受
你不怪她就不错了,她凭什么怪你?谢茂怒道。
衣飞石被他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
你在这儿待着!朕不叫你,不许乱走!谢茂匆忙排驾长信宫。
朕这老脸豁出去了!
甭管真慈爱假慈爱,今天不给你哭一个好妈回来,朕赖在长信宫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很多人掏耳朵都会有类似高潮的感觉,小攻老司机哈。
但是,人体耳垢其实是会自动清理的,说话时引起震动,耳垢就会爬出来,自己掉落。经常掏耳朵对耳道健康并没有太多好处。小受就很少掏耳朵,更没有用过耳扫,被小攻调戏惨了。
小天使们如果觉得耳朵脏了,去医院耳科挂个号,让专业的帮你洗。不要经常掏哈。
小衣:陛下为什么要在盒子里放个棒槌呢?这个大小,这个尺寸,啊,不会是因为我还没长大陛下已经长大了?
老谢:小破孩子你给朕滚过来,朕捶不死你!
第57章 振衣飞石(57)
娘娘,晚膳仍是照旧么?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
太后坐在窗边绣香囊。她在闺中很少做女红,勉强能绣个字,花鸟虫鱼各色纹样都是进了宫之后才学会。后来朝中风起云涌,她跻身后宫洪流,每天糟心事不断,针线就放下了。
如今儿子做了皇帝,又不必应付丈夫,一颗心闲了下来,没事就捡起针线来做。
别的她也未必做得好,先绣个香囊,赐儿子一个,再赐清溪侯一个,常在宫中的侄儿林质慧也能得一个这个绣得不怎么样的,就给慧郎吧。太后拿定主意,含笑道:清溪侯不是进宫了吗?皇帝今晚一准儿得来蹭饭。吩咐膳房准备几样羊肉,再做些清火的茶汤。
太后这么殷切地期盼着皇帝与清溪侯来拜见,大宫女就不敢吭声了。
清溪侯进宫的事,长信宫午间就得了消息。这些日子太后与清溪侯关系走得亲近,长信宫常常往清溪侯处赐衣赐食,作为太后的心腹大宫女,她怎么可能不关心清溪侯的动向?
午后皇帝与清溪侯不来,那是时候不凑巧,过了太后的饭点儿了。于是,长信宫的厨下就开始准备晚上的膳食,知道清溪侯喜欢吃小羊,尤其喜欢乳羊,厨下还专门去尚膳监领了一头小羊羔来。
哪晓得就刚才大宫女就得了信儿,太极殿那边刚去领了两头小羊。
这不是清溪侯要留在太极殿侍奉皇帝晚膳,两位都不会来长信宫的意思么?
大宫女本是来委婉地告诉太后,皇帝和清溪侯晚上大约不会来了,可太后这样满心欢喜的模样,她哪里说得出口?
与针线较劲的太后专注于手里的蝠翼,大宫女张了张嘴,无声地退了下去。
算了,先不说吧。万一太极殿那边又临时改了主意过来了呢?平白惹娘娘伤心。
大宫女才出门向掌膳女官交代了太后的吩咐,远远地就看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她顿时眉开眼笑,哎,这不是来了吗!她忙打发小宫人进门上禀太后,说陛下来了,自己则领着殿前服侍的三名五品女官,一众宫人仆婢,在殿前跪拜接驾。
皇帝此来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具四人抬的卿云攀龙描金紫檀木肩舆,转瞬就抵达了长信宫正殿。大宫女领着众人磕头,照例要请安,再服侍皇帝进殿,哪晓得这回皇帝没照着规矩来,肩舆刚放下,皇帝就跨着大步径直走进了长信宫。
只有皇帝。没有清溪侯。
大宫女心知不好,赶忙挥退围在殿前的宫人仆婢,紧跟着进殿。
谢茂亲手抱着太后所赐的锦盒,走进了长信宫。
他满脸严肃,不似从前一样面含春风,服侍在殿内的宫婢都跟着紧张起来,个个伏地磕头,不敢再抬身。
连太后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放下手里针线,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茂将锦盒往案上一推,说:这棒槌还给阿娘。
满屋子宫人鸦雀无声。
太后给皇帝送棒槌的事,在长信宫里不算秘密,当妈的提点一下儿子,哪怕这个儿子是皇帝,也不算出格。现在皇帝居然把棒槌又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说要还给太后,这是反骂太后也是个棒槌?
锦盒就压在太后绣花的绷子上,丝线娇嫩无比,被锦盒擦过去还未收头的那一截就炸开了丝,太后弄个蝙蝠翅膀弄了半下午,这就被皇帝粗手粗脚的毁了,气得哎哟一声,冲身边的大宫女怒道:去,给皇帝端一碗下火药来!
她天生娇颜媚骨,哪怕发脾气都像是在娇嗔,半点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谢茂也没想过弄坏太后的东西,见绷子上的丝线绽开,太后手上还缠了个指头,想来是做得很辛苦,那一点儿被小情人撩拨的气焰瞬间就坍塌了,心虚地咳了一声,说:儿臣没注意改明儿让人给您赔一个。
太后打开锦盒,露出那个木头棒槌,问道:这是为何?
谢茂从来也没想过在太后跟前硬碰硬,太后是对衣飞石略显无情,对他可是毫无指摘之处,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要求太后?带棒槌来怼太后,不过是想弄个心理战术。哪晓得出师不利,祭出棒槌的时候弄坏了太后的绣花,活生生又被太后怼了回来。
谢茂只得伺机下台,往太后脚边的承足一坐,双肩耷下,很是失落。
到底是亲儿子,谢茂才摆出这个姿势,太后心里就发疼:皇帝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和阿娘说,阿娘替你拿主意。可怜我儿小小年纪就要和一帮子老奸巨猾的朝臣周旋,手握重兵的衣尚予也立马就要回京,又是一番战战兢兢,真是难为我儿了。
谢茂本是佯作伤怀,坐在承足上想起衣飞石小心翼翼的几次试探,那就不必再装了,直接就是真难受,说:今日长公主差人要寻小衣晦气,阿娘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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